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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轮回中找你(一条狗的使命原著)
作者:布鲁斯·卡梅隆
内容简介
一只狗的前世今生,带你体会世间最珍贵的爱与忠诚,出版即横扫《纽约时报》《洛杉矶时报》《出版人周刊》等此美各大畅销书排行榜,入选美国中小学阅读课程书目,全美独立书商协会年度选书,亚马逊连续一年热销,迅速售出20多个国家版权,全球好评如潮,梦工厂高价获得电影改编权,精彩电影敬请期待。
1
一天,当我突然意识到那些在我身边慢慢蠕动、又热又臭、还吱吱乱叫的家伙们居然是我的兄弟姐妹的时候,我郁闷极了。
我的视力还只能让我勉强辨别光线中一些模糊的轮廓,但我知道,那个拖着美妙的长舌头,又大又漂亮的身体属于我的母亲。我已经能判断出,当冷空气刺激我的皮肤时,就意味着她去了某个地方;而当温暖回到我身边时,吃饭的时间就到了。通常,要找一个能喝到奶的地方就意味着要将那个本想把我挤到一边去的兄弟或是姐妹推开,这着实让我恼火。我看不出我那些兄弟姐妹把我挤出去有什么目的。当母亲舔着我的肚皮,刺激着我从尾巴下面排出一股液体时,我就会眨巴着眼睛望着她,默默恳求:拜托,您为了我,就别去理会其他的狗宝宝了吧!我希望她是我一个的。
慢慢地,其他狗狗的样子逐渐清晰了,我也极不情愿地接受了他们与我同窝的事实。很快,我的鼻子告诉我,我有一个姐妹和两个兄弟。我的姐姐对跟我打架这事儿没有两个兄弟那么上劲儿,但也只是差一点点而已。我其中一个兄弟,我叫他“快哥”,因为不知怎么搞的,反正他动起来老比我快。在我的脑海里,另一个兄弟被称作“哈格里[1]”,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母亲一离开,他就哭哭啼啼;只要母亲一回来,他就带着一股古怪的绝望狠命地吸奶,就好像没个够似的。哈格里比我们都睡得多,所以呢,我的鼻子、嘴,还有我自己就常常蹦到他身上,啃他的脸。
我们的窝是在一棵大树黑黑的树根底下挖出来的,即使到了一天太阳光最强的时候,里面也总是凉爽幽暗。我第一次跌跌撞撞地走到阳光下时,姐姐和快哥都陪在我身边。当然,快哥是开路先锋。
在我们四只狗中,只有快哥的脸上有一块白色的毛发。当他得意洋洋地一路小跑时,那块白色的毛发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个耀眼的星形斑点似乎在对全世界宣告:“我好特别。”他身上其他地方倒是跟我一样混杂着黑色和棕色,没什么奇异之处。哈格里的毛色更淡些,而姐姐则继承了母亲秃短的鼻子和宽阔的前额。但不管快哥怎么昂首阔步、洋洋自得,我们看起来多多少少都比较像。
我们的树长在一条小溪的岸边。看着快哥头朝下滚下河岸时,我乐坏了。可当姐姐和我也试着用同样的方法着陆时,我们很没有风度地直直跌了下去。滑溜溜的石头和涓涓细流散发出一阵美好的气味,我们沿着小溪湿润的行迹走进了一个潮湿、凉爽的洞里——一个四壁全是金属的涵洞。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可以躲避危险的好地方,但母亲却对我们的发现不以为然,连拉带拽地将我们一股脑儿弄回窝里。事实上,是我们的四肢还不够有力,实在没办法撑着我们爬上岸。
我们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当我们下到河岸时,仅靠自己的力量是绝对回不到窝里的,可母亲刚一离开,我们就又出发了。这一次哈格里也加入了,不过他一到涵洞里就趴在冰冷的泥巴里睡着了。
探索似乎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儿——我们得找东西吃。母亲对我们的耐心正在慢慢减少,有时甚至还没等我们吃饱,她就站起来了。我觉得这都是其他狗狗的错。如果哈格里不那么狠命,如果快哥不那么蛮横,如果姐姐不那么扭动,我知道母亲一定会一动不动让我们填饱肚子。她站起来时,我常常会叹一口气跟着站起来,难道是我没有让她高高兴兴地卧在那儿吗?
母亲舔哈格里的时间总是比较长,这种不公平让我很是不满。
到这会儿,快哥和姐姐都比我长得大——我的身子跟他们的一样长,可腿却比他们的粗短。当然,哈格里已经像个小牛崽子了。让我感到苦恼的是,姐姐和快哥总是丢下我自己去玩儿,似乎哈格里跟我属于一类,都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家伙。
鉴于快哥和姐姐对彼此的兴趣超过了对家庭中其他成员,作为对他们的惩罚,我剥夺了他们陪伴我的权利,独自跑到涵洞去。一天,我正用鼻子嗅着个已经死了,并且已经腐烂,却还散发香气的东西时,一只非常小的动物蹦到我面前——一只青蛙!
我高兴地扑过去,想用爪子摁住那个家伙,但青蛙又蹦了一下。它害怕了,可我想做的不过就是跟它玩玩,我不会吃掉它——可能不会吧。
快哥和姐姐嗅到了我的兴奋,火急火燎地跑到洞里。他们来了个急刹车,可地上一片泥泞,我就那样被撞翻了。青蛙又跳了起来,快哥踩着我的头当跳板,扑了过去。我冲着他怒吼,可他对我视而不见。
姐姐和快哥跌来撞去地想要抓住那只青蛙,可青蛙却成功地在一个小水潭里着陆,在一圈圈静静漾开的水波中蹬着腿跑掉了。姐姐将鼻子伸到水潭里,哼哼着打了一个喷嚏,水喷了我们俩一身。快哥爬上了她的背,可那只青蛙——我的青蛙!已经被他们彻底遗忘了。
我难过极了,转身离开。看起来,我似乎和一窝傻瓜住在一起。
随后的几天里,我不断地想起那只青蛙,而且总在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其实很想知道它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母亲在我们靠过去时,会发出轻柔的吼声,而且越来越频繁。有一天,她紧咬牙关,冲着饥饿蹒跚的我们发出警告。我绝望了,我的兄弟姐妹毁了这一切。接着,快哥干瘪着肚皮讨好地爬了过去,她用鼻子嗅了嗅,他舔舔她的嘴。作为奖励,母亲给了他一些吃的。于是,我们争先恐后跑过去。快哥将我们挤到一边,但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窍门了。我探嗅着舔舔母亲的下巴,她也给了我一顿饭。
此时,我们几个对小溪已经极其熟悉了。我们在溪流中河岸上蹦上跳下,直到那一片到处都是我们芳香的气味。大部分时间里,快哥和我都进行一些严肃认真的游戏。我也逐渐明白,对他来说,那个以跳上我的背,用嘴啃我的脸和喉咙作为结束的游戏很重要。姐姐从来不跟他叫板,但是我依然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喜欢大家都已经认可的自然秩序。当然,哈格里并不在乎自己的地位,因此每当惹毛了我之后,我就去咬他的耳朵。
一天下午,当我懒洋洋地望着姐姐跟快哥叼着一块破布撕扯玩耍时,我突然竖起了耳朵——有一只动物靠过来了,一只体型很大,声音也很大的动物。我连忙爬起来,但我还没来得及冲到水边探查那些声音,母亲就来了。她浑身僵硬,充满戒备。我吃惊地望着她用牙齿叼起哈格里,那种姿势几周之前就已经不用了。她带着我们走到那个阴暗的洞穴,蹲下来,耳朵紧紧贴在头的两侧。意思很清楚,我们也都明白了,就都悄悄地从洞口缩了回去。
那个东西沿着河床大步向前,慢慢进入我们的视线,我能感到母亲的恐惧在她背上一圈圈荡开。它很大,两腿直立,嘴巴里喷出一股刺鼻的青烟,摇摇晃晃地朝我们走过来。
我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彻彻底底地被吸引了。出于一种令我难以说明的原因,我被这个家伙吸引了,难以自已。我专注地望着它,随时准备跳出去打个招呼。母亲瞪了我一眼,可我决定置之不理。这应该是一个让狗感到恐惧,并且不惜任何代价都要躲避的家伙。
没错,他是一个人类。我见到的第一个人类。
那个人并没有朝我们的方向瞥一眼。他在河岸边搜寻了一番,就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母亲悄悄溜到阳光下,抬起头观察危险是不是已经解除了。然后,她松了口气,回到洞穴里,给我们一狗一个安慰的吻。
我跑出去想亲眼看看,但我沮丧极了,那个人留下的所有痕迹就只剩下了一抹儿在空气中流连的烟味。
在随后几周里,母亲一次又一次不断强化我们在那个洞穴里学到的知识。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开人类。要畏惧他们。
有一次,母亲出去觅食时,我们得到允许,可以跟在她身边。一离开窝的庇护,她就变得紧张又活泼,于是我们纷纷效仿。我们避开空旷的开阔地,紧贴灌木丛悄悄向前。如果看到人类,母亲就会骤然停下,绷紧双肩,随时准备逃跑。每到此时,快哥的那块白色斑点就像犬吠声一样明显,好在从来没人注意到我们。
母亲向我们示范了如何撕破房屋后面那些薄薄的袋子,迅速将不可食用的纸屑扒开,并找到肉块、面包屑和一点奶酪。我们使劲儿地咬,使劲儿地啃。食物的味道很特别,也很美味,但母亲的焦躁不安影响了我们,我们吃得狼吞虎咽,来不及细细品尝。哈格里差不多一下子就吃饱了,我觉得特别好玩,直到自己的肚子里也撑得难受。
第二次到镇子上来似乎容易多了。
虽然我从来没有亲身遇到过除了自己家人之外的狗,可我常留意着他们。有时,我们出外觅食时,他们会在栅栏后面冲我们汪汪叫,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出于嫉妒,因为我们可以在外面四处游荡,而他们却被关在里面。当然,母亲从不让我们接近任何陌生的狗,但快哥常常微微竖起毛发,冲那些在他冲着树抬起脚时,就敢冲我们大吼大叫的家伙们咆哮。莫名其妙。
偶尔,我甚至见到了一只坐在车里的狗!我惊讶地盯着他探出车窗的脑袋,伸着长长的舌头。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他注意到我时还愉快地叫了几声,可我被彻底惊呆了,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抽了抽鼻子。
汽车和卡车是母亲竭力躲避的东西,可既然狗能呆在里面的话,我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危险。时不时会来一辆声音很大的大卡车把人们留给我们的一袋袋食物全都拉走,然后就有那么一两天,食物就少得可怜。我不喜欢那辆卡车,也不喜欢那些贪婪的人类,他们拿铲子把所有食物都给自己拉走了。就算他们和他们的卡车闻起来很棒,我也不喜欢。
因为需要觅食,玩儿的时间变少了。当哈格里想舔舔母亲的嘴巴要一顿饭吃的时候,她咆哮了一声,我们都明白她要传达的讯息。我们常常外出,躲避各种视线,不顾一切地寻找食物。现在,我感到疲惫不堪,即便快哥骑到我的背上,我也不想跟他争。好吧,就让他当老大吧。不管怎样,就我而言,我的小短腿更适合母亲教给我们的俯身快跑。如果快哥觉得自己可以利用身高欺负我,那他就真是个傻子。母亲才是管事儿的那只狗。
如今,树底下的窝已经无法再容纳我们所有的狗狗了,母亲外出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她就再也不回来了。我们得要自己照顾自己,快哥总是把我推到一边抢我的东西;母亲不会一直在那儿照看我。
我开始思考离开窝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变化发生的那一天是从哈格里开始的。他没有出去觅食,而是蹒跚着走到涵洞里躺下,呼吸沉重,舌头耷拉在嘴巴外面。母亲用鼻子爱抚地蹭了蹭哈格里,然后就离开了。我去闻了闻他,他的两只眼睛就那么一直闭着。
涵洞上面有一条公路。我们曾在那条路上发现一只很大的死鸟,一阵哄抢;最后,快哥叼着鸟跑了。冒着被看到的危险,我们沿着公路一左一右地慢慢前进,期望能找到更多的鸟。当母亲突然警觉地抬起头时,我们正一心一意地找鸟。就在那一刻,我们全都听到那个声音:一辆卡车来了。
但这次跟其他卡车不一样——虽然样子一样,声音也一样,这辆车在过去的几天里,总在我们行进的路上来来回回缓缓移动,甚至有些不怀好意,似乎专门在找我们。
母亲迅速转身回到涵洞,我们跟在她的身后。然而,出于一些我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的原因,我停了下来,回头望了望那个庞然大物,只有几秒钟,然后就跟着母亲走进洞穴的安宁中。
事实证明,那几秒钟改变了一切——他们已经看到了我。随着一阵低沉的轰隆隆的震颤声,卡车在我们头顶停下来。发动机哐啷一声,然后一片寂静。接着,我们就听到了靴子摩擦瓦砾的声音。
母亲发出一声温柔的哀鸣。
当那些人的脸出现在涵洞两端时,母亲俯下身,全身紧绷。他们冲我们露出牙齿,但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充满恶意的姿势。他们褐色的面庞上,长着黑色的眉毛,黑色的眼睛,还有黑色的头发。
“到这儿来,小伙子。”其中一个人低声唤道。我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但是那个呼唤声听起来像风声一样自然,好像我这一生都在倾听人类的语言一样。
两人手中各拿一根木杆,现在我能看清楚了。每根杆的末端都有一个绳子打成的环套。他们看起来有些危险,我感到母亲的惊慌开始沸腾。她低着头,爪子在地上蹭了蹭,然后突然朝其中一个人的两腿之间的空隙冲了过去。杆子一低,咔哒一声,接着一个人将她拖到了阳光底下,母亲不停地挣扎扭动。
姐姐和我胆怯地退了几步,而快哥咆哮着,脖子上的毛都竖了起来。然后,我们三个突然意识到,虽然我们身后的那个口被堵死了,可我们前面的洞口没有障碍。我们冲了过去。
“他们来了!”我身后的人大声喊道。
到了河床上,我们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姐姐和我站在快哥身后——既然他想当老大,那么好吧,就让他来处理这一切吧。
这儿没有母亲的一点痕迹,可那两个人就在河对岸,挥舞着自己手中的长杆。快哥躲过了一个,却被另一个给抓住了。姐姐趁乱想要逃跑,惊慌失措的脚步在水中溅起一片片水花。可我,定定站在那儿,抬头望着那条公路。
一个长着一头白色长发的女人出现在我们上方。她一脸皱纹,满面慈祥。“这儿,小狗狗,没事的。你会没事的。到这儿来,小狗狗。”她说。
我没跑,也没动。任由那个绳套从我脸前划过,紧紧勒住我的脖子。我跟着长杆的牵引回到岸上,一个人揪住我后颈上的毛,将我抓在手中。
“他没事,他没事,”那个女人柔声说,“放开他吧。”
“他会跑掉的。”男人警告道。
“放开他吧。”
我听着他们简短的对话,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但我不知道为何知道那个女人才是管事的人,可她年龄比较大,也比其他两个人个头小。男人不情愿地嘟哝了一声,解开我脖子上的绳套。女人冲我伸出双手——粗糙坚韧的手掌上,满是花朵的芬芳。我嗅了嗅,低下头。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明明白白的关爱之情。
她的手指轻抚我的皮毛,我浑身一阵战栗,尾巴不由自主地轻轻晃动。她将我举过头顶,吓我一跳,我扭动着,探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的笑声让我愉快极了。
但气氛在其中一个人走过来时就变得非常阴郁;他捧着哈格里绵软无力的身体。他给那女人看了看,后者难过地咕哝了一声。接着,他又把他拿到卡车里,举到关在金属笼子里的母亲和快哥的鼻子下。死亡的气味从他的身上飘散到干燥、满是尘灰的空气里,像我所有的记忆一样清晰可辨。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嗅嗅我那已死去的兄弟,我明白,他们想让我们知道哈格里出了什么事。
他们默默地站在公路上,每个人心中都充满悲伤,但他们不知道哈格里原来病得有多厉害,出生时就病着,不会在这个世界呆太久。
我也被放进笼子里,母亲不情愿地抽抽鼻子,她不喜欢那个女人的气味,可那气味已经被压进了我的皮毛里。午饭后,卡车又开始上路了。我们沿着公路前进,我的心思马上就被笼子里飘荡着的甜美味道给吸引了。我在一辆卡车里!我欢快地叫了几声,快哥和母亲对我突然迸发的愉快感到不理解,扭头望了望我。我不能自已,这可是我一生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呐,包括那只差点儿抓住的青蛙!
快哥似乎非常难过。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姐姐走了,快哥最喜欢的玩伴走了,像哈格里一样离开了我们。
我反思了一下,世界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并不只关乎母亲和我的兄弟姐妹,躲避人群,觅食,在涵洞里玩耍。大一点的事物就有能力改变一切——那些由人类控制的事情。
有一件事我错了。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但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们又和姐姐重逢了。
2
虽然不知道这车要开到什么地方去,但我能感觉得到,当我们到那个地方时,就会见到很多其他狗狗。装我们的笼子里到处都是狗狗大小便的气味,甚至还有混着毛发和唾液的血水。母亲战战兢兢撑着爪子,竭力不让自己滑倒在颠簸起伏的地板上;快哥跟我则踱来踱去,低着头,一只挨一只地辨别在这儿呆过的狗狗。快哥不停地想要在笼子的各个角落留个记号,可每当他撑着三条腿站立时,卡车就猛然颠簸一下,摔他个大马趴。他甚至倚在母亲身上,给自己赢得了一次小解的机会。我无比厌恶地瞪了他一眼。难道他看不出她不高兴吗?
最后,我终于厌倦了嗅狗狗这事儿,反正它们又不在这儿。我将鼻子探在栅栏边,钻了一鼻子风。这让我想起第一次自己一脸扎进食物丰富的垃圾桶里的经历,那可是我们主要的食物来源——成千上万种道不上名的气味儿一股脑儿钻进我的鼻子,冲得我狠狠打了个喷嚏。
快哥没跟我站到笼子的这一侧,而是卧下来占着笼子的另一侧(他从来都没有跟我站在一起的打算)。我每打个喷嚏,他就阴沉着脸瞪我一眼,像是在警告我,要是我还想再来一次的话,最好征询一下他的意见。每次碰上他冰冷的目光,我都会刻意瞥母亲一眼。在我看来,即使是母亲让这整件事儿搞得相当狼狈的,可她还是管事的那个。
卡车停下来后,女人走过来跟我们说话。她将自己的手掌放在笼子的侧面让我们舔。母亲站在原地没有动,但快哥则像我一样被深深迷惑了,站在我身边摇着尾巴。
“你们真可爱。饿了吧,宝贝们?你饿了?”
我们的车停在一排平房前,轮胎之间露出一片稀疏的草地。“嗨,鲍比!”其中一个男人大声喊道。
他的喊声产生了非常惊人的效果。房子后面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声音太多太杂,我根本分不清那些声音的来源。快哥扒着笼子,撑着两条后腿站起来,好像这样就能看得更清楚似的。
喧闹声依旧震天响。另一个男人从房子侧面转了出来,棕色皮肤,一脸沧桑,走路时微微有些跛。另外两个男人站在那儿,冲他咧开嘴嘿嘿笑着,似乎等着什么事发生。他看到了我们,立马定在当地,耷拉下了肩膀。
“哦,不,夫人。不能再要狗狗了。我们现在已经有很多了。”他一脸的无奈和感叹,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并没有生气。
女人转身朝他走过去,“我们有两只狗宝宝,还有它们的母亲。它们大概三个月大。还有一只跑了,一只死掉了。”
“哦,不。”
“母亲很凶猛,可怜的家伙。它吓坏了。”
“你知道上一次他们是怎么跟你说的。我们的狗太多,他们会不发给我们许可证的。”
“我不在乎。”
“但是夫人,我们也没有地方了。”
“鲍比,你知道那不可能。况且我们能怎么办,让他们像野生动物一样自生自灭?他们是狗狗,鲍比,狗宝宝,你明白吗?”女人转过身望着笼子,我摇摇尾巴想让她知道,我一直在很专心地听他们说话——虽然不懂,不过很专心。
“没错,鲍比,又来了三只哪?”其中一个笑眯眯的男人问。
“总有那么一天没钱给你付工资,所有的钱都要用来买狗粮的。”那个叫鲍比的男人回应道。其他两个人只是耸耸肩,咧着嘴笑。
“卡洛斯,我想让你带一些新鲜汉堡,然后回到那条小溪边,看看能不能找到跑掉的那一只。”女人说。
男的点点头,被鲍比脸上的表情给逗笑了。我意识到女人是这一家子人类的头儿,就又舔舔她的手。这样,她最喜欢的就会是我了。
“哦,你是只好狗狗,好狗狗。”她告诉我说。我跳上跃下,使劲儿地摇尾巴,太过用力了,结果快哥的脸被我抽了几下,他很恼怒地眨眨眼睛。
那个叫卡洛斯的男人闻起来有一股辛辣的肉味,还有一些我说不上来的奇怪的油味儿。他拿一根杆子走过来套住母亲,快哥和我就自觉自愿地跟在后面,跟着她绕到房子另一侧的大栅栏前。这儿的犬吠声震耳欲聋,我感到有一点点害怕——我们这是要到哪儿去?
鲍比闻起来像一颗柑橘,还有一股尘灰、皮革和狗狗的气味。他将门打开一点点,用身子挡住出口。“进去吧!现在进去,进去!快点!”他急促地说。犬吠声小了一点点,可当鲍比把门彻底打开,卡洛斯用力将母亲推进去时,一切就都安静了。
迎接我的场面让我非常震惊,甚至在鲍比将我推进围场时,我都没有感觉到自己后背上的爪子。
狗狗。
到处都是狗狗。有些跟母亲一样大,甚至比她还要大,有些则比较小,但所有狗狗都在一个特别大的围场里自由自在地四处转悠,这是一个四周围着木栅栏的超级大院子。我连蹦带跳地朝一群看起来挺友好,并且跟我差不多大小的狗狗跑过去。可就在跑到他们身边时,我犹豫着停下脚步,假装自己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给吸引住了。我面前的三只狗狗都是浅色的,并且都是母的,因此我诱惑性地在一个小土包上撒了一泡尿,然后走过去很有礼貌地在她们尾巴后面嗅了嗅。
事情的变化让我很是高兴,我非常想叫唤两声,但母亲和快哥的日子没有那么轻松。事实上,母亲一直沿着院子的围栏转悠,鼻子在地上嗅来嗅去,寻找一条能出去的路。快哥早已经走到一群雄性狗狗身边,现在正僵硬地站在那儿,尾巴微微颤抖,而他们正一个接一个地走到一根栅栏柱子前抬起一条腿。
有只公狗走过来直接挡在快哥的路上,另一只则围着他转圈,极具侵略性地嗅着他的屁股。我可怜的兄弟就是那时彻底落败的。他耷拉着屁股,夹着尾巴,转过身望着身后的公狗。过了几秒钟,丝毫没出乎我的意料,他跳上了我兄弟的背,不顾一切地在他身上嬉闹玩耍。我估计我那可怜的兄弟不再是老大了。
在整件事情发生的过程中,另一只公狗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中间,望着不顾一切绕场转圈的母亲。他健壮高大,两只长长的耳朵紧紧贴着脑袋。直觉告诉我,在满院子的狗里,我最应该当心这一只。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当他大摇大摆地啪嗒啪嗒朝栅栏走去时,围着快哥转悠的狗全都停了下来,警觉地抬起头。
那只公狗突然在离栅栏还有十二码远的地方开始全速奔跑,朝母亲冲过去,母亲胆怯地站在原地。公狗用自己的肩膀撞她,挡住她的路,尾巴直直的像一支箭。她依然蹲在栅栏边,任自己被那只狗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嗅来嗅去。
我冲动地想要跑去帮助她,我肯定快哥也一样,但不知为什么,我知道这样做不对。这只公狗是头领,一只骨骼粗大,棕色脸庞,眼睛乌黑阴险的马士提夫公狗。母亲的顺从不过是依循自然秩序行事罢了。
检查结束之后,头领就近朝栅栏上撒了一点尿液,母亲尽职尽责地嗅嗅。然后,他小跑着离开,没再看她一眼。母亲似乎泄了气,悄无声息地溜到一堆铁路枕木后头藏起来。
在母亲接受检查的同时,一群公狗也走过来用同样的方式将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但是我低低蜷起身子,在他们的脸上舔来舔去,好让他们知道我绝对是零危险——我兄弟才是个麻烦制造者。我想做的就是跟那三个小狗姑娘玩儿,或者在院子里探索一番,院子里扔得到处都是球、橡胶骨头,还有各种各样的美妙气味和令我向往的东西。一股清澈的细流源源不断地流到一个水槽里,随时给我们提供新鲜的水。只要我们需要,那个叫卡洛斯的男人每天都会到院子来一次,清理我们的垃圾。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一起大声地汪汪叫,不为别的,纯粹为了快乐。
还有食物!一天两次,鲍比、卡洛斯、夫人,还有另一个男人就会兴高采烈地走到狗群里来,按年龄将我们分成组,接着将一袋子一袋子丰富的食物倒进一些特别大的碗里。我们埋头苦吃,想吃多少吃多少,只要不嫌撑!鲍比站在一边,要是他觉得哪只小狗狗(通常都是最小女孩子)没吃饱,他就会将她抱起来,把我们都推到一边,另外再给她满满一把。
母亲跟成年的狗狗一起吃饭,我时不时能听到从他们那边儿传来一阵咆哮声,可我抬起头却只能看到一堆晃动的尾巴。不管他们吃什么,闻起来都挺香,但是如果有一只未成年狗想溜过去看看怎么回事的话,那几个男人总是插手将我们揽住。
夫人,就是那个女人,常会弯下腰让我们亲亲她的脸,她也会用手抚摸我们的毛发,笑啊笑啊。她告诉我我的名字是托比。每次见到我,她都要告诉我我的名字:托比,托比,托比。
我很确定,到目前为止我是她最喜欢的狗狗——我怎么会不是呢?我最好的朋友是一只黄褐色的小母狗,叫可可,我到这儿第一天,她就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可可长着白色的腿和爪子,粉色的鼻子,粗糙坚硬的毛发。她很小,因此虽然我长着四条小短腿,我也总能跟上她的步子。
可可和我一整天都在一起玩摔跤,通常也会有其他女孩子加入,有时快哥也来。他总想要玩一些惹毛头领的游戏,所以他不得不克制自己太具侵略性的嬉闹,因为只要他闹得太厉害,头领就会派一只公狗过来教训他一顿。每每发生这样的事儿,我就假装自己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快哥这只狗。
我爱我的小世界,这个院子。我喜欢在水槽旁边的泥巴里跑来跑去,脚爪子溅起的污泥弄得自己满身都是斑点;我喜欢我们一起大声汪汪叫,虽然我一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喜欢追着可可跑,喜欢和一堆狗狗睡在一起,喜欢闻其他狗狗的臀部。我常常会摔倒在自己的脚印上,玩得精疲力竭,快乐得晕晕乎乎。
年长的狗狗也会做游戏——甚至头领也会。常能看到他满院子跑着撕扯着嘴里的一块破毯子,而其他狗狗则在后面追逐,假装自己没有跟上他脚步的能力。然而,母亲从来都没有那样做——她在枕木后面刨了一个洞,大部分时间都躺在那儿。每次我去看她在干吗的时候,她都冲我大声咆哮,就好像她不认识我似的。
有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狗狗们全都昏昏欲睡,伸开四肢躺在院子里。我看到母亲偷偷摸摸从自己藏身的地方跑出来溜到门口。我正跟一根橡胶骨头作战,但我还是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她坐到门口。有人来了吗?我仰起头,盘算着要是有人来的话,狗狗们现在应该开始汪汪叫了。
许多个夜晚,卡洛斯、鲍比,还有另一个男人都会围坐在一张小桌子前说话,打开一个玻璃瓶子,传来传去,瓶子里常飘出一股刺鼻的化学品味儿。不过,这个晚上没有——院子里只有狗狗们自己。
母亲抬起前腿,压在木门的板条上,将金属锁叼在自己嘴里。我很困惑——为什么,我有些不明白,这儿到处都是很好玩的橡胶骨头,她却要嚼这种东西?她的头左扭右转,看起来像是找不到合适下嘴的地方。我瞥了快哥一眼,但那家伙睡得死沉。
然后,发生了一件令我愕然的事情,门“咔哒”一声开了。母亲把门打开了!她的前爪落在地上,用肩膀将门拱到一边,冲着栅栏另一侧小心地嗅了嗅。
然后,她转过身望着我,双眼发光。眼眸中的信息非常明确:她要离开了。我站起来,准备朝她走过去,可躺在我身边的可可懒洋洋地抬起头冲我眨眨眼睛,然后叹了一口气,又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地上。
我要是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可可了。在养我、教我、照顾我的母亲和狗群之间,包括我那个不值一提的兄弟,我左右为难。
母亲并没有等着我做出决定。她偷偷摸摸地悄悄溜进夜幕将要降临的昏暗中,我不得不匆匆跟上。
我急急忙忙跑过那扇被打开的门,追着她来到栅栏另一侧不可预知的世界里。
快哥自始至终没有看到我们离开。
3
我没有走多远。我出发时就没有母亲那么迅速,而且房子前面有一大片灌木丛,逼得我只好不停地做记号。母亲没有等我,甚至都没有回头看看我。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时,她正在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悄无声息地溜到黑夜中,神不知鬼不觉。
不久前,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生命的所有意义就在于找到和母亲偎依在一起的机会,她的舌头和温暖的身体比其他任何事情重要。但现在,看着她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我明白,她做的不过是所有狗母亲最终都必须要做的事情。追随她的冲动是对我们之间关系的最后一次条件反射——在我们一家到院子那天时,这种关系就已经永远改变了。
当夫人拿着手电出来时,我依然保持抬着一条腿的姿势。看到我,她停了下来。
“怎么了,托比,你怎么出来的?”
如果我想离开,我就得跑,马上。当然,我没有那么做。相反,我摇着尾巴跳上夫人的腿,想舔舔她的脸。她散发的花香味儿因为掺杂着美妙肥腻的鸡肉味儿而变得更加鲜活。她将我的耳朵轻轻朝后捋了捋,大步走到依然敞开的门边。贪恋于她的抚摩,我跟在她身后。院子里的狗狗还在沉沉的睡梦中,她轻柔地推了推我,让我走进院子。
门关上那一瞬,狗狗们都一骨碌站起来朝我们冲了过来。夫人宠爱地拍拍他们,喃喃说着些安抚的话,可我因为她的注意力被分散而感到有些郁闷。
这似乎不只一点点的不公平;我放弃了母亲,选择了夫人,可她对待我的举动却似乎没什么特别!
夫人离开时,大门“哐当”响了一声,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可我再也不会把它看成是一个不可逾越的屏障了。
几天后母亲回来时,我正跟可可摔跤。至少我认为那是我的母亲——当时我们摔跤比赛中的一个新动作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绕到可可身后,爬上她的背,用前爪紧紧拽着她。这是个很棒的游戏,但我无法理解可可为什么会对这个游戏那么反感,不停扭动,还冲我死命嘶吼。那感觉很好啊,可她的接受能力怎么那么差?
鲍比打开门,我抬起头。母亲就在那儿,踌躇地站在那儿。我欢天喜地匆匆跑过院子,身后还跟着一帮狗狗。当我跑到跟前时,就放慢了脚步。
这只母狗长得跟母亲一样,一只眼睛上有块黑斑,秃秃的嘴巴,毛发很短,但却不是母亲。我们走过去时,她蹲下来,顺从地撒了一泡尿。我跟其他狗狗一起围着这只新来的家伙转圈圈,可快哥却直直走上前在她屁股后面嗅嗅。
鲍比照例垮着肩膀,一副被打败的样子,跟第一次把我们从卡车上卸下来一样,但他紧紧站在那只狗狗身边,用身体护住她。
“你会没事的,小姑娘。”他说。
是姐姐。我几乎已经彻底忘了她,而现在,仔细检查了一番后,我才意识到栅栏另一侧的那种生活是多么的不同。她特别瘦,肋骨清晰可见,身侧有一条白色疤痕,嘴巴里满是腐物的味道。她蹲下时,膀胱里飘出一阵令我作呕的气味。
快哥欣喜若狂,但其他的狗狗让她十分畏惧,她不敢接受玩耍的邀请。她匍匐在首领身前,任狗狗们嗅来嗅去,没有一丝反抗。在他们轻蔑地离开之后,姐姐偷偷摸摸地闻了闻空无一物的食槽,又喝了一些水,举止就好像是在行窃一样。
这就是那些想要离开人类自己生活的狗狗的遭遇——挨打受饿。如果我们一直呆在那个涵洞里,姐姐的样子就会成为我们的写照。
快哥总黏在她身边。我突然想起姐姐曾经一直是他最喜欢的玩伴,对快哥来说,她比母亲还要重要。望着他吻她,在她面前卑躬屈膝,我毫无妒意——我有可可。
让我真正感到嫉妒的是其他公狗对可可的关注,他们似乎觉得自己可以跟她一起溜达玩耍,好像我不存在一样;当然,我估计他们真的当我不存在。我知道自己在狗群里的地位,也为这种秩序感和安全感感到喜悦,但是我希望可可只是我一只狗的,所以当我被其他狗狗粗鲁地挤到一边时,就对这种秩序感变得没有一点感激可言。
所有的雄性狗狗都特别爱玩我发明的那种游戏,绕到可可身后,试着跳上她的背。但他们带着一种冷漠的满足感,我注意到可可对跟他们玩这种游戏也丝毫没有兴趣。
姐姐到来的那天早晨,鲍比来到院子里带走了快哥、姐姐、可可和另一只小公狗,一只活泼欢闹、浑身斑点的猎犬,那几个男人叫他“绒毛”。他们和我一起被放在卡车后面的笼子里。那里面又挤又吵,但我喜欢急速流动的气流,还有我冲着快哥的脸打喷嚏时他的表情。狗群里一只长毛母狗跟卡洛斯和鲍比坐进了驾驶室,实在令我吃惊。为什么她会是那只坐在前排的狗?我很好奇。还有,为什么当她的气味从打开的车窗里飘过来时,我会浑身战栗,感觉到一种急迫的原始冲动?
我们停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旁,这是热烘烘的停车场里唯一有阴凉的地方。鲍比带着那只母狗从驾驶室里出来走进了一幢楼,而卡洛斯则绕到笼子门这边来。除了姐姐,我们所有的狗狗都争先恐后地扑了过去。
“来啊,可可,可可。”卡洛斯说。我嗅到他手指上有一股花生和浆果味儿,还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甜味儿。
可可被带进了那幢楼,我们都嫉妒地一阵汪汪乱叫。然后,就因为汪汪叫而继续汪汪叫。一只又大又黑的鸟落在我们头顶的树杈上,瞪着我们,好像我们都是些傻瓜,所以我们就又冲着它汪汪叫了一气。
鲍比从里面出来回到卡车里,“托比。”他叫道。
我洋洋得意地走上前,让他们把一个皮圈圈套在我脖子上,然后一跃跳到人行道上。地面太热,我被狠狠烫了一下。在我进到那栋楼里面时,我甚至都懒得回头看一眼笼子里的那些失败者。楼里面超级凉爽,到处都飘荡着狗狗和其他动物好闻的香气。
鲍比带我走进一个大厅,然后将我抱起来放在一张亮闪闪的桌子上。一个女人走了进来,用柔软的手指轻轻抓住我的耳朵,检查我的喉咙。她的手有一股浓浓的化学品味儿,不过衣服上满是其他动物的气味,包括可可。
“这只叫什么名字?”她问。
“托比。”鲍比说。听到自己的名字,我的尾巴摇得更起劲了。
“你刚才说有多少只,今天?”她一边和鲍比说话,一边掰开我的嘴巴欣赏我的牙齿。
“三只公的,两只母的。”
“鲍比。”女人说。我晃着自己的尾巴,我听到他的名字了。
“我知道,我知道。”
“她会有麻烦的。”女人说。她上上下下抚摸我,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愉快地咕哝几声。
“没有邻居,也不会有投诉。”
“尽管如此,可还有法律。她不能再收留更多的狗狗了,已经够多了。那不卫生。”
“她说要不然狗狗就会死的。没有足够多的人来收养它们。”
“这是违法的。”
“拜托别报告,大夫。”
“你让我很为难,鲍比。我得考虑它们的安全福利。”
“如果它们病了,我们会带来给你的。”
“总有人会投诉的,鲍比。”
“拜托别这样。”
“哦,当然不会是我。在没有通知你一声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给你一个解决问题的机会。好吗,托比?”
我舔舔她的手。
“好男孩儿。我们现在就会给你动手术,很快就搞定了。”
鲍比轻声笑了。
我很快被带到了另一间房子,非常亮,但却清爽宜人,弥漫着浓烈的化学味道,同那位和善的女士身上的气味一样。鲍比紧紧抓着我,我静静躺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希望我这么做。被那样紧紧捧着的感觉挺不错,我晃着尾巴。脖子下面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但我没抱怨,而是更使劲儿地晃着尾巴表示自己毫不在意。
我接下来知道的是,我又回到院子里了!我睁开眼睛想站起来,可后腿却没有一点知觉。我很渴,但太累了没办法去喝水。垂着脑袋,我又沉沉睡着了。
醒来时,我立刻感到自己的脖子上有个什么东西,一个白白的圆锥形东西。看起来好傻,我都担心自己会被从狗群里赶走。后腿之间感到一阵刺痛发痒,但是因为那个傻乎乎的项圈,我的牙齿够不到那儿。我磕磕绊绊跑到水龙头那儿喝了一点点水,胃里一阵翻腾,侧腹之下也非常非常疼,生疼,我不可能不去注意。我找了个凉快地方,呻吟了一声,啪嗒地卧了下去。快哥也躺在那儿,他朝我望了望——脖子上也带着那个可笑的项圈。
鲍比对我们做什么了?
哪儿都看不到跟我们一起去那栋有位和蔼女士的建筑物的那三只小母狗。第二天,我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想闻到一丝丝可可的气味,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跟我一块儿回来了。
除了那个傻乎乎的项圈带来的耻辱之外,我还不得不忍受狗群里每一只公狗对那块儿疼痛区的检查。头领用一种不怎么温和的方式将我掀了个四脚朝天,我极其悲痛地躺在地上,任其他公狗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将我嗅来嗅去。
他们没有用同样的方法对待几天后突然回来的小母狗们。看到可可让我欣喜若狂,不过她也带着一个怪怪的项圈。快哥竭尽所能地安慰平静忍受整个过程、深受创伤的姐姐。
卡洛斯最终给我们取掉了那些项圈,而从那一刻起,我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对那个爬到可可背上的游戏没有了太多的兴趣。相反,我有了一个新游戏。我会叼着一个橡胶骨头趾高气扬地走到可可面前,大肆咀嚼,将它高高抛到空中,又掉到地上。她会望着别处,假装自己没什么兴趣,但当我用鼻子将骨头推到她跟前时,她的两只眼睛竟然瞄过来了。最终,她会全然失控地蹦起来,但我太了解她了,所以总能在她的嘴巴碰到骨头前将它叼跑。我会朝后一跃,愉快地摇着尾巴。有时她会跑过来追我,我们会跑一个大大的圈,这可是这个游戏里我最喜欢的一部分。另外一些时候,她则会打着呵欠装无聊,我就会走得更近些,用那个橡胶骨头逗弄她直到她忍无可忍,再一次跑过来抢。我太爱这个游戏了,睡着做梦都在玩。
不过有时候骨头是真的,处理的情况也就不一样。卡洛斯会拿着一个油腻腻的袋子到院子里来,一边喊我们的名字,一边分发黑乎乎的美食。卡洛斯不明白自己应该先给头领发一个,对我来说那没有任何问题。我也并不是总有骨头啃,但每次卡洛斯喊“托比,托比”时,他都会越过诸多狗狗的鼻子递给我一根骨头。人类一搀和,规则就变了。
有一次,快哥得到了一根骨头,但我没有,不过我看到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情。快哥穿过院子卧在地上,疯狂地啃啊啃,他的骨头上飘来一阵诱惑的香气。我溜过去,很是嫉妒地望着他。因此,当头领走过来时,我正好站在那儿。
快哥有些紧张,撇开四条腿好像作势要站起来。头领走上前,快哥不啃了,犹犹豫豫地低低咆哮了一声!从来没有狗狗敢冲头领咆哮。但我觉得快哥做得对——这是他的骨头,是卡洛斯给他的,就算是头领也不能把它拿走。
但骨头实在太美味,头领不能自已。他的鼻子朝前探了探,就在那一刹那,快哥的牙齿“咔哒”一声咬住了头领,直击面门!快哥卷起嘴唇,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头领瞪着他,似乎被这公开的反抗震惊得目瞪口呆。然后,他像个帝王似的扬起自己的头颅,转了个身,抬起腿倚在栅栏上,没有再去招惹快哥。
我知道要是头领想的话,他肯定能抢走快哥的奖品。他有那样的权力,以前也执行过。我亲眼所见。就在我们搭车去拜访那栋凉爽的建筑物里那个和善的女士时,一群公狗聚集在一只母狗身边,围着她嗅来嗅去,带着一种粗野的目的抬起他们的一条腿。我就在当中,我要很抱歉地说,她身上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我甚至都没办法去描述。
每当某一只公狗想从后面闻闻她时,母狗就会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耳朵乖巧地贴在脑后,但有时也会咆哮几声;只要她一吼,公狗就会退后,似乎她刚刚当选为头领一样。
我们紧紧地挤在一起,也就不可避免地磕磕碰碰。也就在那一次,头领和狗群里最大的一只狗之间爆发了一次大战。那是一只被鲍比称作罗迪的巨大黑棕色狗狗。
头领战斗时非常老练娴熟。他抓着罗迪的后颈,拖着他的肩膀,将他摁倒在地。我们其余的狗都站得远远的,与战场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事实上,战斗在罗迪被掀得四脚朝天时就草草结束了。不过,吵闹声惊动了卡洛斯,虽然他站在院子里一直喊着:“嗨!嗨!够了!”可公狗们对他完全视而不见,只有可可直直走过去想要得到一些爱抚。望了我们几分钟之后,卡洛斯喊上那个一直备受关注的小母狗,带她走出门口。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们坐进卡车里去那个凉爽的建筑物里拜访那位和蔼的女士时,我才又见到她,看着她跟其他人一起坐在前排座位上。
在快哥就要吃完自己的骨头时,他似乎对自己狠咬头领那件事有了不一样的想法。他耷拉着脑袋,夹着尾巴,摇摇晃晃朝低着头的头领走过去。他鞠了几个躬,头领都视而不见,快哥又舔了舔头领的嘴巴。这个道歉模式似乎比较有效。头领陪快哥玩了一会儿。他将我的兄弟拱来拱去,还让快哥咬了咬自己的脖子,然后突然走开了。
头领以这样的方式维持秩序,让我们各居其位,但却不会利用自己的地位抢夺人类给我们的食物。我们是一个快乐的狗群,一直都是,直到长钉来的那天。
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4
我逐渐意识到,每当我的生活步入正轨时,似乎就要发生变化。在我们与母亲东奔西跑时,我学会了畏惧人类,学会了从垃圾堆里找食吃,学会了巴结快哥,这样他就会有一个好心情——当然,这只是对他来说。接着,人类来了,将我们带到院子,情况就都变了。
在院子里,我很快就适应了群居的生活,学会了热爱夫人,还有卡洛斯,还有鲍比,可当我和可可开始发展一种不同且更为复杂的关系时,我们被带去拜访那个凉爽建筑物里和蔼的女士,我曾经体会到的那种急迫感就彻底消失了。我还是会花整整一天的时间咬啊咬,嚼啊嚼,也被可可咬啊嚼啊的,但是那种曾经时而不时控制我的古怪冲动消失了。
在两个世界之间——一个在外面,另一个是院子——横着那扇曾经被母亲打开的门。我常常会想起她逃跑的那个晚上,甚至能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嘴巴里的金属疙瘩味道。母亲向我展示了一条通向自由之路,如果我想的话。但我跟母亲是不一样的狗——我热爱这个院子。我想属于夫人。我的名字叫托比。
而另一方面,我的母亲是那么不合群,以至于根本没谁会注意到她不见了。夫人甚至从来没给她一个名字。快哥和姐姐时常会在枕木后母亲曾经躺过的洼地上嗅来嗅去,但除此之外,对于她的消失没有表现出任何明显的关注。生活在继续,就跟之前一样。
然后,当所有的狗狗都在狗群中拥有一个固定的地位时,当我开始在成年狗的食槽里进食时,当卡洛斯悄悄给我们骨头,夫人分配奖励和亲吻时,来了一只新狗狗。
他的名字叫长钉。
一听到鲍比的卡车车门“砰”地关上,我们一齐汪汪叫,但那天实在太热了,一些狗一直躺在阴凉地儿,连肚子都没有抬一下。门开了,鲍比走了进来,长杆的另一头拉着一只满身肌肉的大狗。
一大群狗狂奔到门口的场景其实挺震撼的,但新来的狗却纹丝未动。他像罗迪一样又黑又大,跟头领一样高,没有尾巴,但仅存的一点点尾巴根也没有动一下。他稳稳当当立在那里,全身的重量均衡地分散在自己的四条腿上,胸腔里迸出一阵隆隆的咆哮声。
“别紧张,长钉。放松。”鲍比说。
鲍比说“长钉”方式让我知道这就是他的名字。我决定让其他狗狗先去检查检查他,然后自己再行动。
照例,头领不会先上来,但是这次他却从水槽附近的阴凉地走出来,跑过去会会这个新来的。鲍比松开套在长钉脖子上的锁套,“别急,马上。”鲍比说。
鲍比的不安像水波一样在狗群中荡开,我感到自己后颈上的毛都竖起来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头领和长钉正在互相检查,谁都没后退,狗群密密围成一圈。长钉满脸疤痕——泪珠样的凹凸和肿块儿在深黑色的毛发上显出淡灰色的印记。
长钉一举一动中的某些东西把我们都攫住了,大家都非常排斥他,这让我感到害怕,而结果也正是这样。长钉任头领爬上他的背,不过他没弯腰,也没将自己的胃贴在地上。相反,长钉走到栅栏边,仔细地嗅了嗅,然后抬起一条腿。几乎与此同时,其余的公狗都在头领身后一溜排开,等着在同样的地点做同样的事情。
夫人的面孔出现在了大门上方,我所有焦虑立刻全都消失了。我们几只狗离开了圈子,奔到她身边,爪子撑着栅栏等着她摸摸我们的脑袋。
“看到了吧?它会没事的。”夫人说。
“像它那样的狗生来就是要战斗的,夫人。它跟其余的狗不一样。不一样,夫人。”
“你是只好狗狗,长钉。”夫人冲着他喊道。我妒忌地朝新来的狗狗望去,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可他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似乎这一切压根儿与他无关。
托比。我想听到她说。好狗狗,托比。但她却说:“没有坏狗狗,鲍比,只有不好的人。它们只是需要爱。”
“有时候心变坏了,夫人。而且没有什么能改变。”
夫人心不在焉地伸出手挠挠可可的耳朵。我狂暴地将自己鼻子挤进她的手指之间,但是她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我在那儿。
后来,当可可叼着一根橡胶骨头坐在我前面,勤奋地咬来咬去时,我没理会她。夫人最爱的我竟然被如此地不屑一顾,这让我很受伤。可可躺在地上,用爪子玩弄那根骨头,举到嘴边又扔到地上,握得那么轻,我知道我肯定能抢过来,于是我一跃而起!但可可一滚,从我身边躲开了。接着,我就满院子追她。她竟然跟我玩同样的把戏,我非常愤慨。
我全神贯注地想要从可可那儿拿回那根蠢骨头,因为我才应该是那只拿着它的狗,而不是她。我太专心了,甚至都不知道那场战斗是怎么开始的,只记得那场我们都知道要发生的战斗突然开始了。
正常情况下,跟头领打架结束得都很快,地位低的狗狗也会自觉接受因为挑战秩序而受到的惩罚。但是这场可怕的战斗似乎没个尽头,响声震天,野蛮狂暴。
两只狗抬起前腿扭打到一起,竭力想占据制高点。他们的牙齿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他们的咆哮是我听到过的最凶残可怕的声音。
头领想像往常一样咬住长钉后颈,以图在不造成永久性伤害的情况下控制局面,但长钉使劲晃动撕咬,直到将头领的鼻子咬进自己嘴巴里。尽管长钉的耳朵下面出现了一串血珠,但现在是他占了上风,迫使我们的头领低下头,低下,一直低到地上。
狗群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能做,只是喘着气,焦急地围成圈转来转去。门开了,鲍比跑进来,身后拖着一根细长的水管。一股水喷出来,同时击中了那两只狗。
“嗨!停下来!嗨!”他大喊着。
头领一瘸一拐走开了,顺从了鲍比的权威。但是长钉原地不动,完全忽视那个男人的存在。“长钉!”鲍比喊道。他将水管伸到前面,直直地浇在长钉的脸上,血花在空中飞扬。终于,长钉退开了,摇摇头甩掉上面的水珠。他望着鲍比的眼神极其凶残。鲍比也退到一边,将软管拉到身前。
“怎么回事?是新来的那只吗?在打架?”卡洛斯走进院子说。
“是。这狗是有些问题。”鲍比回答道。
夫人也来到院子跟他们站在一起。商量一会儿后,他们将头领叫过去,准备用一种闻起来很刺鼻的药物给他包扎一下伤口。这种味道马上让我就联想到了那位凉爽房间里和蔼的女士。卡洛斯给头领脸上的伤口上擦了些什么东西,头领有些局促不安,舔了舔,喘着气,两只耳朵紧紧贴在脑后。
我从来没想到长钉会受到同等的待遇,但在他们给他的耳朵上药时,他毫不反抗地站在那儿。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已经对战斗之后的药味儿习以为常了。
接下来的几天非常痛苦。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儿,特别是公狗们。
毫无疑问,长钉现在是老大,这一点已经在他对我们大家面对面的挑衅中得以确定。头领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但却跟这个不一样——对长钉来说,最小儿科的违法都会是惩戒的理由,而最小儿科的惩罚都包括急速又痛苦的咬噬。当嬉闹变得过于激烈,或者过分侵入他的领地时,头领总会瞪一眼发出冷冷的警告,又或是吼一声。长钉则一整天都在武装巡逻,随时随地毫无缘由地咬我们一口——他的身上有一种阴沉的力量,一种古怪而又卑劣的东西。
当公狗们互相挑衅,争抢在狗群里的新位置时,长钉站在那儿,并且常常亲自参加战斗,似乎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参加混战。这本来根本没有必要,非常闹心,也造成诸多紧张和不安,我们中间不断爆发小冲突,为一些很早以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情打架,比如食槽前的位置,或者谁应该躺在院子里漏水的水龙头旁那块凉快地上等等。
每当可可和我玩游戏,就是那个我叼着橡胶骨头,而她努力来抢夺的那个游戏时,长钉总会走过来咆哮嘶吼,强迫我将奖品放到他脚下。有时他会把骨头拿回自己的领地,彻底终结我们的游戏,直到我找到另一个玩具;有时候,他则会轻蔑地嗅嗅,然后轻蔑地把它扔在泥巴里。
当卡洛斯拿来一袋骨头时,长钉甚至都不用起身去看看是不是有自己的。他只是等在那儿,直到卡洛斯离开,然后轻轻松松就拿到了自己想要的那根。可有一些狗长钉是不会去招惹的,比如罗迪和头领,更诡异的是,还有快哥。我不得不承认的一个现实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运气够好,叼到卡洛斯给的一块儿美味的骨头,长钉很快会跑过来,代我去啃那块骨头。
这是一种新的秩序,我们也许很难弄明白规则,但我们知道规则是谁创建的,我们所有的人也都接受这个规则。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快哥挑战长钉时,我会那么震惊。
这当然是因为姐姐。非常偶然的一次,我们兄弟姐妹三个——快哥,姐姐,还有我——独自站在一个角落,观察一只从栅栏下面爬过来的虫子。这么自由随意地与我的家人呆在一起令我非常放松,特别是在经历了过去几天的紧张之后。因此,我装出一副着迷的样子,就像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有趣的东西,而那不过是一只貌似准备干一架的超小黑虫子,举着一双几乎看不见的钳子。
我们的注意力全在虫子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长钉,直到他朝我们撞过来。他迅猛无声地撞在姐姐身上,她发出一声短促恐惧的悲鸣。
我立刻避到一边——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啊!——但是快哥已经不能再忍受了,他猛地朝长钉冲过去,牙齿闪闪发光。姐姐飞快地退到一边,但是我却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的推动下,跟快哥一起加入战斗,我们两个使劲儿地咆哮撕咬。
我想要跳起来咬住长钉的后背,但他转了个身冲我狠咬一口。我磕磕绊绊准备撤退时,他的牙齿狠狠咬住我的一只前爪。我发出一声尖叫。
快哥很快就被压倒在地,但我没去留意——我腿疼得厉害,一瘸一拐地走到一边,不住地哀鸣。可可跟着我,焦急地舔舔我,但我没有理她,而是直直地走到门口。
正如我预料的那样,鲍比打开门走进院子,手里拉着软管。战斗已经结束,快哥已经言和,姐姐躲在枕木后面。因此,他注意到了我的腿。
鲍比跪在地上。“好狗狗,托比。没事,没事的。”他对我说。我微微晃了晃尾巴。他碰碰我的爪子,一阵刺痛迅速传遍全身一直到我的肩膀,我舔舔他的脸,想让他明白,我知道他不是有意的。
夫人跟我们一起去拜访那位凉爽房间里和蔼的女士。鲍比将我低低抱在怀中,她则拿了一根跟上次散发一样化学气味的针刺进我身体里,我腿上没那么痛了。那位女士拉着我的腿,我昏昏沉沉躺在桌子上听她跟夫人和鲍比说话。我能感觉到她的担忧,她的谨慎,但只要夫人婆娑我的皮毛,鲍比将我紧紧拥在怀中,我什么都不在乎。甚至当那位凉爽房间里和蔼的女士说“永久性伤害”,夫人倒吸一口气时,我也没有抬起自己的脑袋。我只想那样躺在桌子上,或者至少在晚饭前就那么一直躺着。
回到院子时,我又戴上了那个蠢项圈。我能感觉到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包在我受伤的脚上。我想用牙齿将那个硬包撕掉,但是这个项圈不仅看起来愚蠢,它还让我没办法够到自己的脚!我只能三条腿走路,这倒给长钉找了个乐事。他总是跑过来用嘴巴将我掀翻在地。好吧,长钉,继续吧,你可是我见过最丑的狗狗。
我的腿总是疼,我需要休息。通常我休息时,可可会跑过来将自己的脑袋枕在我身上。鲍比一天来两次给我送些好东西吃。我假装没有注意到肉卷里面有些东西特别苦,不过有时候我并没有一咕嘟吞下去,而是等一小会儿,然后将它吐出来:一个豆子大小、白白的东西。
很多人来的那一天,我脖子上挂着那个愚蠢的项圈。我们听到车道上几声砰砰关车门的声音,因此就依照惯例开始了一阵汪汪大合唱,可当我们听到夫人的惊叫时,许多狗狗就都安静了下来。
“不!不!你们不能带走我的狗!”
她声音中的悲痛非常清晰。可可和我警惕地互相碰碰鼻子。怎么回事?
门开了,几个男人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拿着熟悉的长杆。有几个人身前还拿着金属罐,似乎准备迎接攻击。
嗯,不管这是个什么游戏,很多狗狗都挺想玩一玩。可可就是第一批靠过去的狗狗之一。然后,她被抓住从门里拖了出去,毫无抵抗。狗群里大部分的狗狗都自觉排成一列跟过去,但还有几只在后面晃荡——姐姐、快哥、头领、长钉和我自己。我只是不想一瘸一拐地朝他们走过去。如果他们想玩儿,让他们和长钉玩儿吧。
姐姐突然开始绕着院子跑,似乎想找到一个打开的窟窿。一开始,快哥也跟着她一块儿跑,然后,绝望地停下来望着她疯狂且毫无目的的逃亡。两个人过去,用绳套抓住了她。快哥也立刻让他们带走了,这样他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他们呼唤头领时,头领极有威严地迈步走了过去。
可长钉疯狂地咆哮着跟那个绳套斗争,还不停试图咬他们。那些男人大声地喊,其中一个人的罐子里喷出一股细细水流,击中了长钉的脸,那种味道立刻穿过院子从四面八方扑过来灼痛了我的鼻子。长钉停止了战斗,摔倒在地上,爪子捂着嘴巴。他们将他拖了出去,然后朝我走了过来。
“漂亮的小狗狗。你的腿受伤了,宝贝儿?”其中一个人问。我虚弱地晃了晃尾巴,然后垂下头好让他能更容易地用那个锁套套住我的脑袋。因为我带着那个愚蠢的塑料项圈,这个动作还很有难度。
一出栅栏,我立刻变得非常沮丧。夫人正在哭泣,尽力地同卡洛斯和鲍比争执。她的悲伤缓缓向我袭来,将我浸透。我使劲儿拽那个套索,想去安慰一下她。
其中一个人递给她一张纸,可她把纸扔到了地上。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鲍比喊道。他的愤怒清晰而可怕。
“动物太多,条件太差。”拿纸的人说。他也非常愤怒,大家的表情都非常僵硬,非常紧张。我注意到他穿着深色的衣服,胸前有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属物。
“我爱我的狗,”夫人恸哭着说,“求求你们不要把它们从我身边带走。”夫人没有生气,她只是很悲伤,很害怕。
“这样不人道。”那个人回答说。
我非常困惑。看到满院子的狗狗一个接一个地被关进卡车上的笼子里,我感到非常不解。许多狗狗的耳朵头贴在脑后,顺从地垂着尾巴。我紧挨着罗迪,他低沉的吠叫声在空中回荡。
我们到达目的地时,我还是一头雾水。这里闻起来有点像和蔼女士的凉爽房间,但却很热,到处都是吵闹焦躁的狗狗。我自觉地跟在后面,可当我发现自己和快哥、头领关在一个笼子时,我多少有些失望——我更愿意跟可可,甚至是姐姐呆在一起,但我的男性同伴们都像我一样受了惊吓,没有对我表现出任何敌意。
犬吠声震耳欲聋,但是在所有的声音里,我毫不费力就听到了长钉全力攻击的嘶吼声,伴随着一阵某个倒霉的狗兄的痛苦叫声。那几个人呼喊着。几分钟后,长钉被套在长杆的另一头,从我们面前走过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一个人停到我们笼子前。“这儿怎么了?”他问。
另一个人,那个带着长钉离开的人,也停了下来,毫无兴趣地望着我,“不晓得。”
从第一个人身上,我能感觉到一种交织着哀痛的关爱,可从第二个人身上,除了冷漠,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第一个人打开门将快哥的脸推到一边,温柔地检查了一下我的腿。“这个毁了。”他说。
我试着跟他沟通,要是不带这个愚蠢的项圈,我会是一只更棒的狗狗。
“不会被收养了。”第一个人说。
“我们的狗太多了。”第二个人说。
第一个人的手伸进我的圆锥形项圈了,将我的耳朵抚到后面。虽然我觉得这是对夫人的不忠诚,我还是舔了舔他的手。他闻起来有其他狗狗的味道。
“好吧。”第一个人说。
第二个人走过来,帮我跳到地上。他给我的脖子套上索套,将我带到一个又小又热的房间。长钉也在这儿,在一个笼子里,而另外两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狗则在长钉笼子外面转来转去,但总跟笼子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儿,等等。”第一个人出现在了门口。他伸出手解开那个项圈,一阵风拂过我的面庞,像一个吻,“他们讨厌这些东西。”
“无所谓。”第二个人说。
他们走出去关上门。其中一只陌生的狗狗很老,是一只老母狗,她淡漠地嗅嗅我的鼻子。长钉还在叫,这让另外一只狗狗,一只比较小的公狗很紧张。
我呻吟了一声,滑下来躺在地板上。一阵很响的“嘶嘶”声在我耳中回荡,那只小公狗开始发出阵阵悲鸣。
突然,长钉轰然倒在地上,舌头从嘴巴里面伸出来。我好奇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了。老母狗也在附近跌倒了,她的头靠在关着长钉的笼子上。我大吃了一惊,长钉居然允许她这么做。小公狗呜咽着,我茫然地望望他,然后闭上眼睛。我感到一种无法承受的疲倦,那么重,那么压抑,就像我还是一只小小的狗宝宝时,我的兄弟姐妹都压在我身上,将我压倒在地。那是在我陷入黑暗寂静的沉睡中时最后的愿望——变成一只狗宝宝。然后,我想起同母亲一起疯狂奔跑,想起了夫人的爱抚,想起了可可和院子。
一种从夫人那儿感受到的悲伤冲刷过我的全身,我想在她身边扭动,舔舔她的手掌,让她再高兴起来。在我做过的所有事情中,让夫人欢笑似乎是最重要的。
我思考着,这就是唯一让我的生命有意义的事情。
5
立刻,一切都变得既陌生又熟悉。
我还清晰地记着那间嘈杂闷热的房间,长钉的愤怒还在空气中回荡,然后骤然间沉沉睡了过去,就好像他也用嘴打开了一扇门跑掉了。我记得自己变得很困,然后有种时间流逝的感觉,像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小憩后,突然间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但这次小憩带给我的不仅仅是一个新的时间感,而且还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身体两侧狗宝宝温暖蠕动的存在感非常熟悉。同时,让我感到熟悉的还有推推搡搡地轮流爬到乳头上的感觉,以及推挤攀爬后所获得的给予生命的乳汁。不知怎的,我又变成了一只窝里的狗宝宝,无助而脆弱。
然而,当我在模糊的视线中第一次看到母亲的脸时,才发现她根本不是原来那只狗。她的毛发颜色比较浅,并且身材更高大一些,嗯,比原来的母亲大。我的兄弟姐妹们——有七个!——长着一样的浅色毛发。在把自己的前腿查看了一番后,我意识到自己跟其他的小狗崽崽们挺相像的。
我的四条腿不但不再是深棕色——它们的长度还同我的身长极其完美地协调。
我听到许多的狗叫声,也嗅到附近有很多狗狗,可这里不是院子。我冒险从窝里爬出来,脚掌下的地面粗糙坚硬,爬了六码远后,一道突然出现的铁丝栅栏结束了我的冒险。这是一个由铁丝网和水泥地板组成的笼子。
突然出现的这一切让我非常疲倦,我蹒跚着回到窝里,爬到我那一堆兄弟姐妹的头顶上,轰隆塌成一堆。
我又变成了一只狗宝宝,连路都几乎不会走。我有了一个新家,新母亲,新房间。我们统一长着金色的毛发,黑色的眼睛。我新母亲的乳汁远比第一个母亲要充足得多。
我们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他总会带食物给母亲,母亲会狼吞虎咽地吃掉,然后赶快回到窝里帮我们取暖。
但是院子、夫人、快哥和可可怎么样了?我还清楚地记着曾经的生活,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似乎又都重新开始了。可这可能吗?
我想起了长钉狂暴的咆哮,还有在那间闷热的房间里,我沉沉睡去时,让我困惑的那个问题,一个关于意义的问题。这似乎不应该是一只狗应该思考的问题,但我发现自己常常会回到那个问题上,特别是在我打着瞌睡陷入无法抗拒的小憩时。为什么?为什么我又成了一只狗宝宝?为什么我会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好像作为一只狗也有什么我必须去做的事情?
我们小天地视野并不开阔,除了彼此,就没什么有趣的东西可啃了,但随着兄弟姐妹们和我的视觉越来越清晰,我们发现右边的狗舍里的狗宝宝更多:一群纤小,但精力充沛的小家伙们,黑脸庞、黑毛发,趾高气扬地到处乱跑。另一侧是一只行动缓慢单来独往的母狗,吊着沉沉地胃部和饱满的乳头。她通体雪白,间或有一些黑色的斑点,毛发也很短,活动得不多,似乎对我们毫无兴趣。两个狗舍之间隔了大概一英尺的距离,所以我们能做的就只是闻闻紧挨着我们的狗宝宝,不过他们看起来会成为很好的玩伴。
正前方是一块狭长的草坪,散发着潮湿的土壤和浓郁绿草的芳香,但是我们关在笼子里出不去。一个木栅栏将那块草地和狗笼子都圈了起来。
那个男人跟鲍比和卡洛斯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每次来到狗舍喂狗时,他都不会跟我们说太多的话,周身散发着一种冷淡的漠不关心,同院子里照顾狗狗的男人们截然相反。当邻居的狗宝宝扑过去向他问好时,他咕哝了一声将他们从餐碗前推开,让母亲走过来吃饭。我们进攻的步调没有他们协调,通常还没等我们跌跌撞撞地扑到笼子口时,他就已经离开了,是母亲亲自让我们明白,我们不能分享她的食物。
有时从这个笼子走到那个笼子时,那个人也会说说话,但不是对我们说。他轻声慢语,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一张纸。
“约克郡犬,一周左右。”有一次他望着我们右边笼子里的狗狗说。他停到我们的栅栏前,朝里望了望,“金毛猎犬,差不多才三周。还有一只随时都有可能分娩的达尔马西亚犬。”
我觉得在院子里度过的时光足以让我控制住家里的那些狗宝宝,但他们并不这么想,这让我很郁闷。我用头领制服罗迪的策略去制服他们,但有两三个我的兄弟姐妹就会跳到我的头上去,完全不明白整件事情的要点。我把他们击败之后,这些本属于我的目标就会转而跟其他狗狗搏斗,似乎这不过是种游戏。我恶狠狠地咆哮,可我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可笑,没有一点点威慑力,我的兄弟姐妹也会愉快地冲着我吼叫。
有一天,紧挨着我们的那只斑点狗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她紧张地喘息,不停走来走去。我们本能地挤到正在全神贯注地望着邻居的母亲的身边。斑点狗撕扯着一块毯子,用牙齿将它扯得粉碎,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然后吸了口气,躺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我惊愕地发现她身边躺着一只刚出生的狗宝宝,通体雪白,罩着一层看起来滑溜溜的薄膜,像是一种袋子,不过很快就被母亲给舔干净了。她用牙齿将狗宝宝翻了个个儿,几分钟后,小家伙就东倒西歪地爬到母亲的乳头上,看得我也感到有些饿了。
我们的母亲叹了口气,让我们吃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站起来走开了。我其中一个兄弟摇摇晃晃追了几步就摔倒了。我跳到他身上把他教训了一番,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结束。
当我再次抬眼去看那只斑点狗时,竟然看到有六只纯白色的狗宝宝!他们纤长瘦弱,但是母亲毫不在意。她舔舔他们,将他们拢到自己身侧,静静躺下来让他们吃个饱。
那个男人来了。他走到新生宝宝安睡的笼子里看了看,转身走了。接着,他给我们右面那群看起来很凶猛的小狗狗打开门,放他们到青草地上去了!
“不,你不行。”他挡住想要一道出去的母亲。他将她关在里面,把狗宝宝们放在地上,那里放了一盆盆食物。他们爬进去,互相舔食——要是在院子里,这些笨蛋们连一天都呆不下去。母亲坐在笼子里,低声呜咽,直到那一窝狗崽崽吃完了,男人才放她出去跟自己的宝宝呆在一起。
毛茸茸的小狗狗们跑我们笼子的门上来嗅我们。终于,在做了几周的邻居之后,我们可以面对面了。我舔了舔他们脸上黏糊糊的东西。我的一个兄弟就站在我的脑袋上。
那个男人让狗狗们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而他自己则从木栅栏上的一扇门里走了出去。那个栅栏门看起来特别像卡洛斯和鲍比进院子时的门。我嫉妒地望着在草地上爬来爬去的小狗狗们,他们抽着鼻子向其他笼子里的狗狗们问好,还能互相玩耍。围栏里面的生活让我厌烦极了,特别想出去探探险什么的。无论我新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但肯定不会是这样。
几小时后,那个男人回来了,还牵着另外一条狗,长得特别像那群自由奔跑的小狗狗们的母亲,不过是一只公狗。他将母亲牵回笼子,又将那只公狗也放了进去,把两只狗关在了一起。公狗见到母亲似乎很高兴,但是她却在他跃上自己后背的时候冲着他咆哮。
男人没有将自己身后的栅栏门关上,我凝视着栅栏另一侧那一小块儿外面的世界,惊讶地发现一种强烈的渴望传遍了周身。如果跑在那块草地上的是我,我知道自己一定会直直跑向那扇打开的门,但是,现在有这种选择的狗狗并没有那样做,他们正忙着摔跤呢。
旁边笼子里的那位母亲将自己的爪子伏在笼子门上温柔地呼唤,男人有条不紊地将她的狗宝宝们赶在一起从那扇门里带了出去。很快,他们就都不见了。狗母亲在笼子里走来走去,气喘吁吁,而那只跟她呆在一起的公狗则躺在那儿望着。我能感觉到她的悲伤,这让我很不安。夜晚降临了。狗母亲任那只公狗跟自己躺在一起——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们似乎还互相认识。
公狗在这儿只呆了几天,之后也被带走了。
然后,轮到我们解放了!我们兴高采烈地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欣然接受那个男人给我们准备的食物。我吃了个肚儿圆,然后望着我的兄弟姐妹们在那儿发疯,他们似乎以前从没见过像这样的狗狗饭盆。
所有的东西都极其潮湿滋润,完全不同于院子里干燥的尘灰。凉爽的微风带着一股开阔水域的诱人香气。
我正嗅着芳香四溢的青草时,男人回来将我的母亲也放了出来。我的兄弟姐妹们围在她身边,可我没有去。我发现了一只死掉的小虫子。然后男人离开了,那时我恰巧刚刚想到了那扇门。
那个男人有些不对劲。他没有叫我托比。他甚至不跟我们说话。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母亲,想起了她从院子里逃掉时,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情景。她无法跟人类一起生活,即使像夫人那样友善的人也不行。但是这个男人根本不爱我们。
我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门上的锁。
门的旁边有一张木桌子。只要爬到凳子上,我就可以爬到桌子上。那样,我就可以探过头去用嘴咬住那个金属门锁,不过这个门锁不是圆形,而是长条形,是一个手柄。
我细小的牙齿还不足以咬住那样的东西,但是我尽力模仿那个晚上母亲从院子里逃跑的样子。很快,我失去平衡,掉在地上,可门还锁着。我坐在那儿,冲着门把手困惑地汪汪叫,可我的声音很小很小。我的兄弟姐妹扑过来,用惯常的方式爬到我身上,但我有些生气地从他们身边走开。我没有心情玩儿!
我又试了一次。这一次,我用前爪抓住那个手柄以防自己掉下去。这时,手柄开始慢慢移动,结果我整个身子横在了手柄上,然后直直地摔了下去。我“咕咚”了一声落在通道上。
让我感到惊喜的是门开了一条缝。我将鼻子塞到门缝里用力推,门开得更大了。我自由了!
我急切地连蹦带跳钻过门缝,我的细小的腿儿纠结在一起把自己给绊倒了。我面前是一条满是尘土的小径,沙土里还停着两辆卡车。本能告诉我,那就是离开的路。
跑了几步后,我停了下来,感觉到了什么。我扭过头,看到我的新母亲正坐在大开的门里望着我。我想起了院子里的母亲在朝外面的世界进发时也同样望了我一眼。我的新母亲不会跟我一起走,我清楚地知道。她要和家人呆在一起。我只能靠自己。
然而,我没有丝毫犹豫。我从自己过往的经历中明白有许多比这里更好的院子。在那儿,友善的人类会用手摩挲我的毛发,我知道吸吮这个新母亲乳头的时代已经结束。这就是事情最正常的发展方向——每只狗狗最终都要和母亲分开。
但更多的,我知道眼前的这个机会令我无法抗拒,一个亟待探索的全新世界,我有四条长长的腿,虽然多少还有些笨拙。
一辆脏兮兮的卡车开始上路了,我决定跟着它。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因为在它驶进风中时,带给我一股美妙而陌生的味道。与干燥的院子不同,我嗅到了潮湿腐败的树叶,还有大树和水塘。我朝前跳过去,太阳照在我的脸上,自由让我充满快乐,新的冒险也同样快乐。
我听到又有一辆卡车开过来了,但我正忙着抓一只长翅膀的小虫子,直到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才抬起头。一个满是泥污,一脸皱纹,褐色皮肤的男人伸出手跪在我面前。
“嗨!到这儿来,小家伙!”他呼唤道。
我有些犹豫不决地望着他。
“你迷路啦,小家伙?迷路了?”
我摇摇尾巴觉得这人还不错,于是摇摇摆摆朝他跑过去。他将我抱起来举过头顶。我不怎么喜欢这个动作。
“你真是个小家伙。你看起来像是一只纯种金毛猎犬,你从哪儿来的,小家伙?”
他跟我说话的方式让我想起了夫人第一次叫我托比的样子。我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正如那些男人将我第一个家庭从涵洞里拉出来一样,这个男人将我从草地上抱了起来。而现在我的生活就会由他来安排。
好吧,我决定,我的名字就叫小家伙。当他将我放在卡车前面右边的座位时,我激动极了。前座啊!
那个人闻起来有股烟味,还有一股呛得我满眼雾水的刺鼻气味。这气味让我想起卡洛斯和鲍比坐在院子里的小桌子前,将一个瓶子传来传去的情景。我努力想爬起来舔舔他的脸,他大声地笑;我习惯了那些浓烈的怪味道后就在卡车狭窄的空间里扭来扭去,他还在不停地咯咯笑。
我们颠颠簸簸走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栋有好几扇门的建筑物,其中一扇门里飘出一股跟笼罩这个男人一模一样的化学品味道。
“我去喝一杯。”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摇上窗户。直到他从车里溜出去,关上车门,我才意识到他要离开了。我沮丧地看着他走进那幢房子。我该怎么办?
我找到一个布条,啃了会儿,然后无聊地垂下脑袋准备睡一觉。
我醒来时,天气特别热。太阳正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压在卡车上,车厢里没有一丝风,还非常潮湿。我喘着气开始哀鸣,支起腿好看看那个男人去哪儿了。连他的影子都没有!我放下腿,窗台板上非常烫。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热气。我在灼热的前座上来来回回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从来没有那么粗重地喘息过。我开始发抖,视线变得飘忽不定。我想起了院子里的水龙头,想起了母亲的乳汁,想起了鲍比用来阻止狗狗打架的软管里喷出的水雾。
朦朦胧胧间,我注意到车窗外有一张脸正望着我。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一个长着一头黑色长发的女人。她看起来很生气,我从她身边退开,有些害怕。
她的面庞消失时,我朝后躺下,几近昏厥。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再走来走去了,四肢沉重,爪子开始抽搐。
然后,“哐当”一声,车也跟着摇摇晃晃!一块石头掉在我身边,从座位上弹起来,落在地上。一些亮晶晶的小硬块儿撒了我一身,一股凉爽的风拂过我的脸庞。我抬起鼻子嗅了嗅。
我觉得有一双手轻轻滑过我的身体,将我举在空中,可我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太累了,除了软弱无力地躺在她的手中,什么也做不了。
“你这个可怜的小狗狗,可怜的狗狗。”她轻轻地说。
我的名字叫小家伙,我在心里说。
6
在我的生命中,再没有比凉爽清澈的流水更美好的东西了,它将我从没有梦的沉睡中拉出来。女人拿着一个水壶站在我身前,小心翼翼地用一个香喷喷的喷雾器为我沐浴。细流在我的后背流淌,我愉快地一阵战栗。我仰起头吧嗒吧嗒地舔那股细流,就像过去经常在院子里喝从水龙头流到水槽的细水流一样。
一个男人站在旁边。两人都一脸关切地望着我。
“你觉得它会没事吗?”女人问。
“看起来水正在起作用。”男人回答道。
从他们身上我感到一种自然流露的喜爱之情,就像夫人站在栅栏前望着我们玩耍时的那种感觉一样。
我翻了个身,好让水冲冲我热乎乎的肚皮。女人笑了。
“多可爱的小狗狗啊!”女人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品种吗?”
“像一只金毛猎犬。”男人观察了一会儿说。
“哦,小狗狗。”女人低声说。
好吧,我可以叫小狗狗,我也可以叫小家伙,我可以叫任何他们喜欢的名字。女人将我揽在怀里,她的衣服被我弄湿了好大一块儿。我亲吻她,她闭上眼睛咯咯笑。
“你跟我一块回家吧,小伙子。我让你认识一个人。”
呃,看起来我现在是一只前座狗狗了!开车时,她将我放在自己的腿上。我抬起头感激地望着她。新环境让我很好奇,我面前两个通风孔里出来的冷风让我惊奇。我最终还是爬下去,开始在车厢里探险。冷风吹到我湿漉漉的毛发上,冷得我不住打战。最后,我爬上了汽车另一侧平坦的地面上,那里像母亲一样柔软而温暖,禁不住诱惑的我很快又睡着了。
车停下来时,我醒了。睡意矇眬中,看到女人弯下腰将我抱起来。
“哦,真可爱。”她轻声说。她将我抱在胸前从车里走出去,我能感到她的心跳强健有力,也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一种类似于警觉一样的东西。我打了个哈欠,赶跑了最后一点点睡意。在草地上稍稍停留后,我做好了面对任何让她如此警觉的挑衅的准备。
“伊森!”她喊道,“到这儿来,我想让你看个东西。”
我好奇地望着她。我们站在一幢很大的白色房子前,我很想知道房子后面有没有狗舍,或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可是我听不到狗叫声,也许我是第一个到这儿的狗狗。
接着,前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我看到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人类从门廊里跑出来,跳下水泥台阶站在草坪上一动不动。
我们大眼对小眼地瞪着对方。我意识到那是一个人类小孩儿,一个男孩。他张开双臂,咧开嘴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小狗狗!”他欢唱着。我们朝对方跑过去,一见钟情。我不住地舔他,停都停不下来,他也不住地咯咯笑。我们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男孩这样的东西,但是现在我找到了一个。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他身上有一股混合着泥巴、糖和一种我从没闻过的动物的气味。他的手指上沾着一股肉香味,我就舔啊舔。
那一天结束时,我对他的了解不仅仅是味觉,还有视觉、声音和姿势。他头发乌黑,跟鲍比一样,但非常短,而眼睛也特别亮。他转着脑袋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他更希望听到我而不是看着我。每次跟我说话,他的声音中总溢满了喜悦。
但多半时候,我都在吮吸他的气味,舔他的脸,啃他的手指头。
“妈妈,我们能留下它吗?”男孩子咯咯笑着问。
女人蹲在地上爱抚地拍拍我的脑袋,“呃,你知道你爸爸,伊森。他想听到你说你会照顾它……”
“我会!我会的!”
“还有,你得带它散步,给它喂食……”
“每天!我会带它散步,给它喂食,给它洗澡,给它喝水……”
“你还得打扫它拉在院子里的臭臭。”
小男孩没有回应这个问题。
“我在商店里买了一些狗粮,我们给它吃一点晚饭吧。你不会相信发生的事,我还不得不跑到加油站打一罐子水,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差点被晒死。”女人说。
“想吃点晚餐吗?哈?晚餐?”男孩儿问。
听起来蛮不错的。
让我感到惊喜的是,男孩把我抱起来直接带回了房子!我这一生从没想象过会有这样的可能。
我会很喜欢这个地方的。
有的地面很柔软,还散发着跟男孩身上一样的动物气味,而另一些地面则又滑又硬。我在房间里追着男孩跑的时候,这些地板害得我从这一头直接滑到另一头。男孩将我抱起来,我们之间奔涌着的爱如此强烈,以至于我感到自己胃里空空的,像是饿了。
就在我跟男孩躺在地板上争抢一块布时,我感觉房子微微震动了一下,还听到一声我早已熟知的关车门的声音。
“你父亲回来了。”那个叫妈妈的女人对这个叫伊森的男孩说。
伊森站起来望着门,妈妈走过来站在他身边。我抢过那块布,得胜地晃了晃,但是发现缺少一个拽着另一头的男孩,这布竟然变得没那么有趣了。
门开了。“嗨!爸爸!”男孩大声喊道。
一个男人走进房子,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望了望。“好吧,怎么回事?”他问。
“爸爸,妈妈发现一只小狗狗……”
“它被锁在一辆车里,还差点被晒死。”妈妈说。
“爸爸,我们能留下它吗?它是世界上最好的小狗狗!”
我决定利用现在的安全漏洞,冲向男孩儿的鞋子,咬住他的鞋带。
“哦,我不知道,现在这个时间不太合适。”那个父亲说,“你知道养一只狗得做多少工作吗?你只有八岁,伊森。对你来说,这个责任太重了。”
我使劲拉了拉小男孩的鞋带,它就从小男孩的鞋上滑出来一些。我想拉着它跑掉,但它还连着他的脚,我被猛地拽回去摔了个跟头。我咆哮着朝鞋带扑过去,咬住它们狠狠地摇。
“我会照顾它,我会带它散步,会喂它,会给他洗澡。”男孩接着说,“它是世界上最好的狗狗,爸爸。它已经很懂规矩了。”
终于将鞋子制服了,我觉得现在正好可以休息一下,于是蹲在地上撒了一泡尿。
哇哦,那的确起作用了!
很快,男孩和我就坐在柔软的地板上。妈妈说,“乔治?”然后伊森说,“乔治?到这来,乔治!嗨,乔治!”爸爸说,“四季宝?”然后乔治又说,“四季宝?你是四季宝吗?到这来,四季宝!”
真是精疲力竭。
后来,到后院玩儿的时候,男孩叫我贝利。“这儿,贝利!到这来,贝利!”他拍着膝盖喊。我跌跌撞撞地朝他跑过去,他却又跑开了。我们绕着院子转啊转。就我而言,这是一个房子里面游戏的延伸,我也已经做好了回应大黄蜂、艾克、巴治的准备,但是,这一次他似乎只黏上了“贝利”。
又吃了一顿饭,男孩将我带回房间。“贝利,我想让你见见猫咪多烟儿。”
伊森坐在地板中间,将我紧紧抱在胸前转了个身。我看见一只灰棕色的动物。看到我,它瞪大了眼睛。这就是我闻到的那个味道的来源。这个东西比我大,小小的耳朵,咬一口肯定挺有趣。我挣扎着要去跟这个新朋友玩儿,但伊森紧紧抓着我。
“多烟儿,这是贝利。”伊森说。
终于,他将我放在地上。我跑过去亲吻那只猫,但是它却卷起嘴唇,露出一排不怀好意的牙齿,对我表示蔑视。它还拱着背,尾巴直直竖在空中。我停下来,感到非常困惑。难道它不想玩吗?它尾巴下散发出的气味很不错。我慢慢走过去友好地闻闻多烟儿的屁股,可它却“嘶嘶”喘着气,举起一只爪子,伸出长长的指甲。
“哦,多烟儿,你是一只好猫。一只好猫。”
多烟儿恶狠狠地瞪了伊森一眼。我注意到男孩儿鼓励的语气,很热切地叫了一声,但是那只猫还是一副不容靠近的样子,甚至在我准备舔舔它的脸时,想要咬我的鼻子。
好吧,呃,我已经做好了随时陪它玩的准备,只要它愿意。但是我还有比关注这只狂妄自大的猫更重要的事情。在接下来的几天,我弄明白了自己在家里的地位。
小男孩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到处都是很棒的玩具,而爸爸和妈妈住在一间没有一个玩具的房间里。有一间房子里放着一盆水,只要我爬进去就能喝到,也没有玩具,除非你把墙上那个能不断拉出来白纸的东西算在内。睡觉的房间在许多个台阶的最顶端,若不是我有四条尺寸完美的腿,根本不可能爬上去。食物全都被藏在房间的某一个部分。
每次我觉得需要蹲下来放松一下时,房子中的每个人都会像疯了一样,把我一把兜起来,冲到门外放在草地上,然后望着我,直到我从这一切带来的创伤中恢复过来,继续自己刚才未完的事儿。我会因此而获得许多赞扬,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在这个家里的主要功能。但是他们的赞扬常常前后矛盾。他们拿些纸让我撕,可如果我蹲在上面,我就是一只好狗狗,但对我来说只有轻松,没多少快乐。并且,正如我提到的那样,有时候当我们都呆在房子里时,他们会因为我做了一模一样的事而生气。
我弄湿地板时,妈妈和伊森会大喊,“不!”当我尿在草坪上时,他们会赞扬说,“好小伙!”当我在纸上撒尿时,他们会说,“好,不错。”我实在弄不懂在他们的世界里,什么才是错的。
爸爸大部分时间都不理我,但是我能感觉出来,早晨起来陪他一块儿吃饭时,他挺高兴的。他对我的喜爱很温和——不同于从伊森身上奔涌而出的狂热,不过我能感觉到他和妈妈就是用那种方式爱着男孩的。他偶尔会在晚上跟男孩一起坐在桌子前,静静地谈话,全神贯注,空气中总会弥漫许多刺鼻浓烈的气味。爸爸任我躺在他脚边,因为男孩的双脚离地面太远了,我够不着。
“看,贝利,我们组装了一架飞机。”男孩在一次这样的会议结束之后对我说,还扔给我一个玩具。化学品味儿使我的眼睛雾蒙蒙的,所以我没有打算把它拿走。男孩拿着那个玩具在房子里跑来跑去,弄出很多声响,我追在他身后想抓住他。后来,他将那个东西放在一个架子上,跟其他散发着相同化学品味儿的玩具摆在一起,然后,爸爸和他会组装另一个玩具。
“这是一个火箭,贝利。”他递给我一个棍子形状的玩具对我说。我用鼻子嗅了嗅。“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月亮上着陆,然后,人们都会住在那儿。你想不想做一只太空狗?”
我听到“狗”这个词,也感觉到这是一个问句,于是摇了摇尾巴。是,我心里想。我很乐意帮忙洗碗。
洗碗时,男孩总会在地上放一盘子吃的东西让我舔。这是我的工作之一,但只有在妈妈不在的情况下才可以。
不过,大部分时间里我的工作就是跟男孩一块儿玩。我有一个放着柔软枕头的盒子,男孩会在晚上把我放进去。我慢慢明白我必须呆在盒子里面直到爸爸和妈妈进来说晚安,然后男孩就会让我躺在他的床上睡觉。晚上无聊的时候,我就会轻轻啃啃他。
房屋后面是我的领地,但是几天之后,我被带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里,一个“居民区”。伊森飞奔着冲出前门,我紧跟其后。我们会去找其他的女孩儿和男孩儿。他们总会抱抱我,跟我摔跤,从我嘴巴里抢玩具,然后又扔掉。
“这是我的狗狗贝利。”伊森举起我骄傲地说。听到自己的名字,我扭了扭身子。“看,切尔西,”说着他将我递给了一个跟他一般大的女孩儿,“它是一只金毛猎犬。我妈妈救了它,它差点被晒死在一辆车里。等它再大一些,我就会带它去爷爷的农场打猎。”
切尔西亲热地将我搂在胸前,望着我的眼睛。她的头发长长的,比我的毛的颜色还浅,闻起来有花、巧克力和另一只狗狗的气味。“你真香,你真香,贝利,我爱你。”她冲着我欢唱。
我喜欢切尔西。每次见到我,她总会跪在地上,任我拉扯她金黄色的长发。她身上狗狗的味道属于棉花糖——一只棕白色混杂的长毛狗,比我大一些,但还是一只未成年狗。当切尔西把棉花糖从院子放出来的时候,我们就会花好几个小时摔跤、打架,有时候伊森也会插一腿,玩啊,玩啊,玩啊。
我在院子里生活时,夫人爱我,但我现在意识到,那只是一种泛爱,可以是对狗群里任何一只狗狗的爱。她叫我托比,但她念我名字的方式跟晚上男孩在我耳边轻呼的“贝利,贝利,贝利”不一样。男孩爱我,我们是彼此世界的中心。
院子里的生活教会了我如何从一扇门里逃走。这个方法将我带到男孩的身边,爱他,跟他生活在一起就是我生命的意义。从醒来的那一秒直到睡着的那一刻,我们在一起。
然后,毫无例外地,一切又都变了。
7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学习被男孩称作“技巧”的东西,这由他跟我讲话时鼓励的语气和喂给我的奖赏构成。比如“坐”就是一个技巧,男孩会说“坐,贝利!坐!”然后转到我身后,强迫我的屁股紧贴地面,接着给我喂一块儿狗饼干。
“狗狗门!狗狗门!”是去爸爸停车的“车库”里的技巧。男孩将我从侧门一个塑料板底下推出去来到后院。接下来,他喊着我的名字,我用鼻子推开塑料板。然后,他给我一块儿狗饼干。
我感激涕零地发现,自己的四条腿在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一起成长,到夜里越来越冷的时候,我已经能跟上男孩脚步了,冲刺也没问题。
一天早上,狗狗门技巧产生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意义。男孩起得很早,太阳还没彻底露脸儿,妈妈从这个房子跑到那个房子,进进出出。
“注意一下贝利!”妈妈不知在哪儿喊了一声。我正在很严肃地教训一个咀嚼玩具,抬起头便注意到,那只叫多烟儿的猫咪正坐在一个角落,用一种令我难以忍受的傲慢俯视着我。我叼起那个咀嚼玩具晃了晃,证明给多烟儿看,让它看看自大会错失一个多么好玩的游戏。
“贝利!”男孩叫道。他手上端着我的床,我饶有兴趣地跟在他身后朝车库走去。这是什么游戏?
“狗狗门。”男孩对我说。我嗅了嗅他的口袋,但没有闻到饼干的味道。在我看来,整个狗狗门游戏的重点就在于狗饼干,因此我转个身,冲着自行车抬起一条腿。
“贝利!”我感觉到男孩有些不耐烦,就困惑地望着他。“你睡在这儿,好吗?你是一只好狗狗。如果你需要上厕所,你就从狗狗门里出去,好吗?狗狗门,贝利。我现在得去上学了。好吗?我爱你,贝利。”
男孩抱了抱我,我舔舔他的耳朵。他转身时,我自然而然跟在后面,可走到门口时他却没让我出去。“不,贝利,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在车库里呆着。狗狗门,贝利,好吗?你是一只好狗狗。”
呆着?狗狗门?好狗狗?这些我常常能听到的毫无关联的词语是什么意思?哪一个是“呆着”来着?
一头雾水。我抽着鼻子在车库周围转悠,到处都是美妙新奇的味道,但我没有一点探险的心情。我想我的男孩。我汪汪叫了几声,可门还是关着,我又使劲在门上挠。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听到房子前面有孩子的喊叫声,连忙跑到大车库门口,盼着他们像往常一样把我举起来,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阵洪亮的车声淹没了孩子们的声音,将他们都带走了。几分钟后,我听到妈妈的车也开走了。就这样,这个曾生机勃勃、有趣、吵闹的世界变成了一片难以忍受的寂静。
我汪汪汪叫了一会儿,但根本没起任何作用。不过,我能闻到多烟儿就在门的另一边,正对我的遭遇幸灾乐祸。我冲着门又抓又挠。我还啃了几双鞋子,将自己的床咬了个口子,又找到一个装衣服的垃圾桶,将它撕开,用第一个母亲教给我们在垃圾堆里捡食吃的方法将那些衣服扔到车库四周。我还在一个角落里撒尿,然后在另一个角落里拉臭臭。我弄翻一个小盒子,吃了几块鸡肉,一些意大利面和一块华夫饼干,舔干净了一个闻起来像多烟儿的鱼罐头。我还吃了一些纸,打翻了自己的喝水盘子啃一气。
没什么可做的。
在度过我狗生中最漫长的一天后,我听到妈妈的汽车开上车道。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穿过房间。
“贝利!”男孩喊着打开了门。
我朝他冲过去,高兴得一塌糊涂。我们终于结束了这种疯狂。但是他站在那儿瞪着车库。
“哦,贝利。”他的声音非常沮丧。
带着一种焦躁的力量,我从他身边窜过去,在房子里滑来滑去,跳到家具上面。我一看到多烟儿就开始追,一直将她撵上楼梯。她冲到爸爸和妈妈的床底下,我只好汪汪叫了几声。
“贝利!”妈妈的声音很刺耳。
“坏狗狗,贝利。”男孩生气地说。
这种无端的指责让我目瞪口呆。坏?我被不小心锁在车库里,但是我很乐意原谅他们。可他们为什么要摇着指头冲我那样发火呢?
片刻之后,我回到车库,帮男孩拾起我玩过的东西,放进打翻的垃圾箱里。妈妈从房子里出来整理衣物,把一些拿到房子里去,可是谁也没有为找到那些藏起来的东西表扬我。
“狗狗门。”男孩生气地说,而且也没有给我任何奖励。我开始思考“狗狗门”跟“坏狗狗”应该是一个意思,至少不是什么好的意思。
显然,这一天对所有人来说都非常郁闷。我当然希望大家都能把这事抛在脑后,但是爸爸回来时,妈妈和男孩跟他说了会儿话,他也大声地喊叫,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气。我偷偷摸摸回到卧室,假装没看到多烟儿一脸的嘲讽。
爸爸和男孩一吃过晚饭就走了。妈妈坐在桌子前,盯着一堆纸。我走过将一个湿漉漉的球放在她腿上。“哦,坏家伙,贝利。”她说。
男孩和爸爸回来时,男孩把我叫到车库,给我看了一个很大的木头盒子。他爬进去,所以我也跟进去,但我们两个呆在里面又热又挤。“狗狗屋,贝利。这是你的狗狗屋。”
我看不出来这盒子跟我有什么关系,但只要有奖励,我肯定会很乐意玩“狗狗屋”游戏。“狗狗屋”的意思是“到狗狗屋里面去吃一块儿狗饼干”。我们练习狗狗屋和狗狗门的技巧时,爸爸在车库周围转来转去,将东西摆到架子上,又将一根绳子拴在那个很大的金属容器上。“狗狗门”又和奖励联系在了一起,我高兴得稀里哗啦的。
当男孩厌烦这些技巧时,我们回到屋里在地板上摔跤。“该睡觉了。”妈妈说。
“哦,妈妈,求求你了,我能再呆会儿吗?”
“我们明天都要去学校,伊森。该和贝利说晚安了。”
这间屋子里常常都会有这样的对话,我很少理会,但这一次,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感觉到了男孩情绪的变化,于是抬起头。他耷拉着肩膀站在那儿,满脸的悲伤和遗憾。
“好吧,贝利。该睡觉了。”
我知道床是什么,但显然我们正在迂回前行,因为男孩将我带到车库,打算再玩一次狗狗屋游戏。对我来说,这绝对没问题。可过了会儿,我惊愕地发现他把我锁在了车库里面,只有我一个。
我汪汪叫了几声,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是因为我把自己的床咬坏了吗?可我从来没在这里面睡过觉,都是做做样子而已。他们真希望我一整晚都呆在外面的车库里吗?不,不可能。
可能吗?
我沮丧极了,不住地呜咽。一想到男孩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没有我陪在身边,我就特别难过。我想啃啃鞋子。我的哭泣声越来越大,心都碎了。
无休无止地哀恸了十到十五分钟后,车库门咯咯吱吱地开了,“贝利。”男孩轻声说。
我如释重负地跑过去。他拿着一块毯子和一个枕头。“好了,狗狗屋,狗狗屋。”他对我说。他爬进狗狗屋将毯子放在薄薄的衬垫上。我也爬进去卧在他身边——我们两个的脚都伸到了门外面。我叹了口气将头枕在他胸前,他则不停摩挲我的耳朵。
“好狗狗,贝利。”他喃喃说。
过了会儿,妈妈和爸爸打开门站在那儿望着我们。我甩甩尾巴,但没起身,也不想把男孩弄醒。最后,爸爸走过来抱起伊森,妈妈冲我打了个手势,我们两个又回到屋子里的床上了。
第二天,似乎没人从错误中吸取任何教训,我又被安置在车库里了!这次我能做的事情不多,可我还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把狗狗屋里的衬垫拖出来,撕了个粉碎。垃圾桶再次被我打翻,可盖子却怎么都打不开。架子上的东西都不能啃——总结一下,是因为我一个都够不着。
在我冲着狗狗门上的塑料板发动攻击时,我的鼻子灵敏地捕捉到暴风雨即将到来的浓郁气味。同每天都会在我们吐出的舌头上沾满干燥沙尘的院子不一样,男孩的居住地潮湿凉爽。我热爱下雨时各种气味混在一起的味道。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有郁郁葱葱的树木投下的片片阴凉,而且它们还会接住雨滴,在微风中轻轻散开。一切都是那么芳香湿润——即使最炎热的白昼也会被夜晚凉爽的空气取代。
这撩人的香气牵着我一直朝前走,穿过狗狗门。然后突然间,我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个院子里,没有男孩推我!
我兴高采烈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汪汪大叫。貌似狗狗门放在那儿就是为了让我能够从车库跑到后院去!我蹲在地上,撒了泡尿——我发现自己现在更愿意在外面,而不是屋里解决问题了,不只是因为没有戏剧效果。我喜欢一边走一边在草坪蹭蹭爪子,在身后的草叶上留下一串儿脚底板汗渍渍的气味。坦白说,抬起腿在院子四周做记号可比在长沙发的角上做记号要愉快得多了。
后来,当冰凉的雨水从毛毛细雨变成瓢泼大雨时,我发现狗狗门进出都行!我希望男孩在家,这样他就能看到我自己学会了什么。
雨停了以后,我挖了个洞,啃了啃水管,冲坐在窗户里面的多烟儿叫了几声,她则假装没听见。一辆黄色大公共汽车停到房子前,吐出了男孩和切尔西,还有一大帮其他孩子,我当时正在后院,爪子扒着栅栏。男孩欢笑着朝我跑过来。
在那儿之后,我再也没真正去过狗狗屋,除了爸爸妈妈互相吼叫的时候。那种情况下伊森会带着我跑到车库,爬进狗狗屋,用胳膊揽着我。我就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管他想要我呆多长时间。我认为这就是我作为一只狗狗的意义,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安慰。
有时有人离开居民区,而新的家庭会搬进来。因此当德里克和托德搬进几个门之外的房子时,我只把这看成是一个好消息——并不仅仅是因为妈妈给我喂了几块特地做给新邻居的美味曲奇,作为陪她在厨房干活的奖励,主要是因为新男孩意味着有更多的小朋友可以一块儿玩。
德里克比伊森年龄大,身材也更大一些,但是托德跟伊森同年。因此,两人很快就成了朋友。他们有一个年龄更小的妹妹叫琳达。没人的时候,她会给我喂些甜甜的食物。
托德与伊森不同。他喜欢在小溪边玩火柴,烧掉塑料玩具,比如琳达的娃娃。伊森有时会参与,但他不会像托德那样大笑。大部分情况下,他只是望着那些被烧掉的东西。
有一天,托德宣布自己有鞭炮,这让伊森变得非常兴奋。我从来没有见过鞭炮之类的东西,所以它的光亮和声响,还有塑料娃娃瞬间飘出焦烟味儿的样子都让我非常害怕——或者,至少是在爆炸后我看到的那些东西。在托德的要求下,伊森回到房间拿来一个他常和爸爸一起玩的玩具。他们将鞭炮放在里面,将它扔到空中,然后它就炸开了。
“酷!”托德喊道。但是伊森却变得很安静,皱着眉望着顺水漂走的塑料碎片。我感觉到他情绪中掺杂着一种困惑。托德将鞭炮扔到空中,其中一个掉在我身边爆炸了。我跑到男孩跟前寻求庇护,他抱起我,将我带回家。
有一条通往后院的捷径有诸多好处。伊森不再总是特别留意栅栏门了,这就意味着我时不时地可以在居民区里散散步。我溜出去拜访那只棕白色混杂叫棉花糖的狗狗。她住在房子侧面的一个铁丝笼子里。我在她的树上做了记号。有时,我被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气味吸引,连蹦带跳地在空气中闻闻嗅嗅,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四处游荡冒险。像那样闲逛时,我时常会把男孩忘得一干二净,并且我总是回想起我们几个被带到那个和蔼女士的凉爽房间的情景,会想起那只前座狗狗那相似刺激的气味,诱惑着我不停向前。
我常常跟丢那些气味,然后想起自己是谁,立马调头回家。公共汽车带男孩回家的日子里,我总跟他去切尔西和棉花糖的家。切尔西的妈妈会给伊森吃点零食,他常常会分给我一些。有时,伊森会坐妈妈的车回家。也有时,家里面没人起床上学,于是我常不得不将他们全都叫醒。
不睡在车库里是一件很爽的事情。我讨厌错过任何一个美妙的早晨!
有一天,我比平常晃荡得远一些,调头回家时已经是下午很晚了。我很焦急。生物钟告诉我,我已经错过伊森搭校车回家的时间了。
我从小溪边上径直跑过去,恰好要穿过托德家的后院。他正在泥泞的河堤上玩。看到我时,他喊了我的名字。
“嗨!贝利。到这儿来,贝利。”他冲我伸出手。
我犹豫地望着他。托德有些不一样,在他身上有些我无法信任的东西。
“来吧,小伙子。”他说着,用手拍拍自己的腿,然后转过身朝家里走去。
我该怎么办?我不由自主地要按照人类的意愿行事。我垂下头跟在他身后。
8
托德将我从后门领进屋子,又悄悄关上身后的门。窗户被遮住了一部分,房子里阴沉昏暗。托德带着我走过厨房,他的妈妈正坐在里面看着闪烁的电视屏幕。我从托德的举动中明白,自己也应该保持安静,但我闻到托德的妈妈身上有一股浓烈的化学品味儿,跟那个在路上发现我,叫我小家伙的人一样,于是我狠狠地甩甩尾巴。
他妈妈没有看见我们,但琳达肯定看到了。我们走过她的卧室时,她坐直了身子。她也在看电视,但她从沙发上溜下来跟着我们走到门廊。
“别。”托德吸着气对她说。
我当然知道那个字。托德声音里的恶意让我有些畏缩。
我舔了舔琳达伸出的手,可托德却将她推开了。“别惹我。”他打开一扇门,我走进去,闻了闻散落在地上的衣物。这是一间放着一张床的小房间。他反手锁上了门。
我发现了一块儿面包屑,就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净。托德将手插在口袋里。“好吧,”他说,“好吧,现在……现在……”
他坐在桌子前,打开一个抽屉。我能闻到抽屉里面有鞭炮的味道,那刺鼻的气味非常强烈。“我不知道贝利在哪儿,”他轻声说,“我没看见贝利。”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摇摇尾巴,然后打着哈欠倒在一堆衣服上。路途遥远的冒险行动让我很疲倦。
微弱的敲门声吓了托德一跳。他“嗵”的一下站起来,我也一跃而起站在他身后。他冲着门外的琳达低声发火。走廊很暗,可我闻得很清楚,比看得还要清楚。她似乎既害怕又担心,我也因此而焦躁不安。我开始轻轻喘息,提心吊胆地打哈欠。太紧张了,都没法儿继续躺下去睡觉。
托德嘭的一声关上门结束了那场对话,然后反手又锁上门。我望着他走到抽屉边翻了半天,找出一个小管子,浑身散发着一种焦躁的兴奋。他取掉管子的一段,稍稍闻了一下,一股强烈的化学品味儿立刻在房间四处弥漫。我知道那个苦涩的气味,男孩和爸爸曾坐在桌子前玩他们的飞行玩具。
当他把那个管子递给我时,我知道自己的鼻子一点也不想靠过去。我摇着头走开了。可托德身上突然冒出了一股怒气,我很害怕。他捡起一块布,从管子里倒出一些清亮的液体,又把布折起来使劲儿压了压,黏黏的液体沾得满布都是。
就在那时,我听到了伊森的声音——窗户外面传来一声哀伤的呼喊。“贝利……”他喊道。我跑到窗户边跳起来,可窗子太高我看不到外面,只能挫败地汪汪叫。
托德张开手狠狠攥住我的尾巴,尾巴根儿生疼。
“不!臭狗!不许叫!”
他的身上再一次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愤怒,跟他手中那块布上的气味一样强烈。
“托德?”房间里的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你呆在这儿,呆着。”他咬着牙说,然后走出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空气中漂浮的味道让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我焦急地转来转去。我的男孩在叫我,我不明白托德怎么会有把这儿当成车库将我锁起来的权利。
一个细小的声音让我立刻提高警惕:琳达握着一块湿漉漉的饼干打开了门。“到这来,贝利,”她低声说,“好狗狗。”
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从这儿出去,但我不是个傻子,我吃了那块饼干。琳达把门开得大大的,“来吧。”她急切地说。那正是我需要的。我跟着她跑到走廊上,下了几个台阶溜到前门。她打开门,一股凉爽的风将我脑袋里那些可怕的气味全冲跑了。
妈妈的车就停在街边,男孩探出身子喊着,“贝利!”我立刻追了过去。车尾的灯亮了,伊森从车上下来朝我飞奔过来。“哦,贝利,你到哪儿去了?”他将脸埋在我的毛发里,“你是一只坏狗狗,坏狗狗。”
我知道当一只坏狗狗是不对的,但男孩身上散发出如此强烈的爱意,我忍不住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一只坏狗狗其实也不坏。
在结束托德家的冒险后不久,我被带去拜访一位男士,他呆在一间干净凉爽房间里。我意识到自己曾经到过类似的地方。爸爸开车带伊森和我到那儿。从爸爸的态度上,我明白要我接受惩罚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真是不公平。如果一定要让谁来这间房子,我觉得应该是托德。他对琳达很恶劣,还将我和男孩分开——做一只坏狗狗并不是我的错。尽管如此,当一根针扎到我的后脑勺时,我还是摇了摇尾巴,静静地卧在那儿。
清醒时,我觉得自己浑身都僵硬酸痛,腹部有一种熟悉的痛感,脖子上套着一个傻乎乎的塑料项圈,就这样我的脑袋再一次被卡在一个圆锥体的底端。多烟儿觉得这非常滑稽,于是我尽力对她视而不见。事实上,没有什么比八叉着后腿躺在车库冰凉的水泥地上感觉更舒服的事情了。
项圈被取掉后,我又成了原来的我。我对追寻栅栏外那些古怪的味道失去了浓厚的兴趣,不过只要门开着,我依然会高高兴兴地跑到居民区探索一番,看看其他狗狗都在忙什么。不过,我尽量远离托德的家。如果我看到他或是他哥哥德里克在小溪边玩耍,我一般都会跑得远远的,按照第一个母亲教给的我那样躲进阴影里。
我每天都会学一些新单词。有时做个好狗狗,有时也是坏狗狗,我越来越频繁地听到别人叫我“大”狗狗。对我来说,这主要意味着我发现自己很难在男孩床上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我学会了“雪[2]”这个词,听起来很像“不”,但却是用非常愉悦的声音喊出来,表示整个世界都穿着一件冰冷的白色外套。有时,我们乘雪橇滑过长长的陡峭的路面。我常常努力地跟伊森呆在雪橇上,直到我们都掉下去为止。而“春天”意味着温暖的天气和更长的白昼,妈妈还会花好几周的时间在后院挖来挖去地种花。泥土的气味如此芳香,所以在大家都去上学的时候,我就把花儿都挖出来,抱着对妈妈的忠诚和职责感,对那些又苦又甜的植物又啃又咬,不过最后全都吐掉了。
那一天不知为什么,我又成了一只坏狗狗。晚上,伊森在纸上写来写去,我不得不在车库里呆一个晚上,而不是躺在伊森的脚边。
有一天,黄色公交车上的孩子们特别吵,我甚至在那家伙停到房子前时就听到了他们的尖叫声。男孩满心欢喜,欢呼雀跃地朝我跑过来。他情绪高涨,我一圈一圈地跑,使劲儿汪汪叫。我们去了切尔西家,我跟棉花糖在一块儿玩,妈妈回到家时也很高兴。从那时起,男孩就没再去学校,也不用跟爸爸一块儿起床吃早餐,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生活终于又恢复正常了。
我很高兴。有一天,我们开车走了很长很长时间,终于到了“农场”,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到处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闻过的动物和气味。
我们开上车道时,两位老年人从一幢很大的白色房子里走出来。伊森称他们为“外婆”和“外公”,妈妈也一样,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她称呼他们为“妈妈”和“爸爸”。我认为她自己完全搞混了。
农场上可做的事情非常多,最开始的几天我和男孩就在那儿没命地跑来跑去。一匹很大的马从篱笆上探出头瞪着我,可是她并不愿意跟我玩或是做其他任何事情,只是茫然地瞪着我,就算我爬上栅栏冲他叫唤,他也没有什么反应。这没有小溪,但有个可以让我们游泳的大池塘。鸭子一家住在岸边。每次我靠过去,他们就纷纷跳进水里游走了,我都快被整疯了。可每当我喊叫累了的时候,鸭妈妈就会朝我游过来,我就又得要叫上一阵子。
整体来看,就他们对我和男孩的价值来说,我将鸭子和猫咪多烟儿归为一类。
几天后,爸爸走了,不过妈妈要跟我们在农场呆整整一个夏天。她很高兴。伊森睡在门廊,屋子前面的一间小房子。我跟他睡在一起,没有人表示出一点点反对。外公喜欢坐在一张椅子上摩挲我的耳朵,外婆也常常扔给我一些好吃的。他们的爱总让我快乐地扭来扭去。
这儿没有院子,只有一块大大的开阔地,周围竖着栅栏。我可以随意进进出出,这是世界上最大的狗狗门,只不过没有塑料板。那匹叫“闪耀”的马一直呆在栅栏里,整天都在吃草,可我从没见她吐过一次。她在院子里留下一堆堆的东西闻起来好像味道不错,但实际上干巴巴,一点味儿都没有,所以我只吃了一点点。
自由出入就意味着我可以去栅栏另一边的树林里冒险,跑到池塘边玩耍,或者做任何我喜欢做的事情。不过大部分时间我都黏在房子里,因为外婆每一天每分每秒都在做好吃的东西,而且她也需要我呆在身边,尝尝她的手艺,看看能不能吃。我非常乐意帮这个忙。
男孩喜欢将我放在小船的最前面,将它推进池塘,把一只小虫子吊在水中,接着就拽出来一条不停挣扎的小鱼儿,让我冲它汪汪叫。然后又把它放回水中。
“太小了,贝利,”他总是说,“过些日子我们肯定能钓到大的,等着瞧吧。”
终于,我发现(确切地说,是失望地发现)农场上有只猫,一只黑色的猫。它住在一个又旧又破叫做畜棚的房子里。每当我心血来潮想进去闻闻它时,它总是蹲在黑暗中望着我。这只猫似乎有些怕我,这一点比多烟儿懂事很多,就像这儿的其他东西一样。
有一天,我以为自己看到那只黑猫在树林里,就冲过去一阵猛追,可它却摇摇摆摆走得慢吞吞。我过去才发现,它完全是另外一种东西,一只陌生的动物,黑黑的身体上长着白色的条纹。我愉快地冲它汪汪叫了几声,它转过来很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毛茸茸的黑尾巴高高支在空中。它不跑了,我以为它想跟我玩,可就在我跳过去伸出爪子的时候,那个动物做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然后扭身走了,尾巴还高高竖在空中。
接下来我知道的就是一股可怕的味道钻进了我的鼻子,刺痛了我的眼睛和嘴巴。我两眼一抹黑地退回去,疼得直叫唤,弄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臭鼬!”我挠着门被放进去之后,外公宣布,“你别进来了,贝利。”
“贝利,你惹到臭鼬了?”妈妈从玻璃门里问我,“啊!肯定是。”
我不是道“臭鼬”这个词,但是我知道树林里一些非常奇怪的东西,甚至还有更古怪的——男孩皱着鼻子,将我带到院子里,用一根软管把我浇了个透心凉。他捧着我的脑袋,外公用车从花园里采了一篮子番茄,把酸酸的番茄汁挤得我满身都是,毛都变成了红色。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用,特别是接下来得承受的羞辱,伊森告诉我那是洗澡。湿漉漉的皮毛上涂满了香皂,直到我闻起来像妈妈和番茄的混合体。
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受过这样彻底的侮辱。毛干了之后,我被扔到门廊上。尽管伊森跟我一起睡在那儿,可他却将我从床上给踹下去了。
“你真臭,贝利。”他说。
这次对我的狗身攻击非常彻底。我卧在地板上设法让自己睡过去,尽量不去理会满房子飘荡的那股混杂味儿。天终于亮了,我跑到池塘边跟一条被冲上岸的死鱼滚到一起,但即使那样也不大管用——我闻起还是像瓶古怪的香水。
我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于是跑回树林里去,看看能不能再找到那只像猫一样的动物,让它给我个解释。既然我熟悉它的气味,就不难找到它。可是,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始闻的时候,同样的剧情再次上演。一股使人眩晕的雾气从那家伙的尾巴根儿喷出来,再次袭击了我。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消解这场误会,心里盘算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立马跑掉,彻底不去招惹这位伙计,让它为加诸给我的羞辱而痛苦一番。
事实上,那就是我跑回家,再次经历一整套的刷洗和满身番茄之后做出的决定——这就是我的狗生吗?每天都得涂上一身稠乎乎的蔬菜汁,让臭烘烘的香皂在我身上擦啊擦,还不能走到房子中间去,甚至外婆做饭时也不行?
“你真蠢,贝利!”男孩在院子里给我洗澡时嘲弄地说。
“别用蠢那个词,这个词不好。”外婆说,“对它说……对它说,它是一个笨蛋。我小时候做错事,妈妈总那么叫我。”
男孩严厉地望着我,“贝利,你是一只笨蛋狗。你是一只笨笨的笨蛋狗。”然后他笑了,外婆也笑了。可我太伤心,连尾巴也没有摇摇。
幸运的是,没过多久,毛发上的味道就淡了。这家人也不再表现得那么奇怪了,也允许我跟他们呆在一起了。男孩有时还会叫我笨蛋狗,但从来没有生气,那更像我的另一个名字。
“笨蛋狗,想去钓鱼吗?”他问。我们钻到小船里出去;几小时后,又从水里拽出了一条小小的鱼。
夏末的一天,比往常冷,我们又坐船出去。伊森戴着跟T恤衫连在一起的帽子。突然,他一跃而起。“我钓到了一条大鱼。贝利,一条大鱼。”
我也跳起来,汪汪叫着回应他的兴奋。他咧开嘴哈哈笑,跟自己的钓鱼竿纠缠了大概一分多钟。然后,我就看到了它,一条跟猫一样大的鱼出现在小船右侧的水中!伊森和我都靠过去看着它,小船开始晃动,然后伴着一声惊呼,男孩从船上翻了出去!
我跳到船的一侧,盯着深绿色的水面。男孩从我的视线里慢慢消失,水面冒起许多带着他气味的泡泡,可他没有任何浮出水面的迹象。
我没有犹豫,跟着潜进水底,睁大眼睛,将水朝两边推开,奋力追踪着冰冷的黑暗中气泡的踪迹。
9
我在水里看不到太多的东西。水压迫着我的耳膜,减慢了我不顾一切向下的速度。可是我能感到男孩在我面前慢慢下沉。我使劲儿游啊游,终于发现了他模糊的影子——就像我第一次看到母亲一样,只是一个昏暗阴影中的模糊图像。我张开嘴巴冲到他身边,咬住他的T恤领子。我抬起头拉着他,以最快的速度朝阳光闪耀的湖面游去。
我们大口地喘息。“贝利!”男孩笑着大声叫道,“小伙子,你是在救我吗?”他伸出胳膊揽住小船。我疯狂地想用四只爪子将他推进小船里,这样我就可以将他拉进安全地带了。
他还是在笑。“贝利,不,你这只笨蛋狗!停下来!”他推开我,我原地游了一圈。
“我得把桨拿回来,贝利,桨掉了。我没事!过去吧,我没事!过去!”男孩示意我回到岸边去,就好像他朝那个方向扔了一个球。他似乎想要我离开池塘。几分钟后,我照做了,朝码头旁边的小沙滩游过去。
“好小子,贝利。”他鼓励我说。
我朝四周望了望,看到他双脚在空中晃了晃,一下子就又消失在水中了。我哀鸣了一声,转身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游过去,肩膀在水中划出一道痕迹。追踪到泡泡的踪迹时,我跟着那个气味。这一次我费了更大的劲儿才潜到水底,因为我不是从船上跳进水里的。当我朝池塘底游过去时,我感到男孩正慢慢升起来,于是我也转变了方向。
“贝利!”他将手中的桨扔进船里愉快地喊道,“你真是一只好狗狗,贝利。”
他将船推向岸边,我一直游在他的身边。他弯下腰将船拉上岸,我终于松了口气,舔舔他的脸。
“你真的是想要救我啊,小伙子。”我坐在那儿喘着气,他摸了摸我的脸。他的触摸和太阳一样让我温暖。
第二天,男孩带着外公来到码头。天气比前一天要热得多。我跑在他们前面,确认鸭子一家都出来了,正呆在他们的领地——池塘中间。男孩穿着另一件带领子的T恤。我们三个一直走到码头上望着翠绿的湖面。鸭子游过来想看看我们正在看什么,我假装自己很明白。
“你看着,它会潜水,我保证。”男孩说。
“只要我看到,我就信。”外公回答说。
我们回到码头的另一边。外公抓着我的项圈喊,“去吧!”
男孩飞奔而去;一秒钟后,外公松开了我,于是我跟了过去。伊森跳进了池塘,溅起一朵大大的水花。鸭子们互相大声诉说着不满,在一圈圈涟漪中游走了。我过去,汪汪叫了几声,回头望着外公。
“跟着他,贝利!”外公急切地说。
我低头看着男孩掉进去的水面腾起一串泡泡,又回头看了看外公。他老了,行动迟缓,但我不相信他会愚蠢到在这种情况下什么都不做。我又叫了几声。
“去吧!”外公告诉我。
我突然明白了,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个家里,什么事都要我做吗?我又叫了一声,从码头上一跃而下,朝水底游去。我能感到伊森一动不动躺在那儿。我用牙齿咬住他的领子,朝水面游去。
“看到了吧!它救了我!”我们一出水面,男孩就大叫着说。
“好小子,贝利!”外公和男孩一起大声叫喊。他们的赞扬把我高兴坏了。我游过去追赶那些鸭子。鸭子一边游,一边还傻乎乎地嘎嘎叫。我靠那么近,张嘴就拽掉几只正拍打着翅膀准备逃跑的鸭子尾巴上的羽毛。在我看来,这就代表我赢了。
整整一下午,我们都在表演“救救我”这个节目。知道男孩可以在池塘里很好地保护自己之后,我的焦虑逐渐消失了。可每次我跳进水里将他拉回水面都能让他非常开心。最后,鸭子全部爬出池塘,坐在岸边不解地望着我们。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像其他鸟儿一样飞到树上去。
我看不出任何离开农场的原因,但一天后,爸爸来了,妈妈开始从这个房子走到那个房子,打开抽屉将东西都取出来。我有种感觉,我们又要走了。我焦急地踱来踱去,担心自己被丢在后面。直到男孩喊“上车!”我才爬进车将头探出窗外。闪耀,就是那匹马,瞪着我。我把她的反应理解为赤裸裸的嫉妒。在我们离开之前,外公和外婆都给了我一个拥抱。
回家让我们很激动,我也很高兴又能回到居民区里那些我熟悉的孩子和狗狗朋友们身边,但不包括多烟儿。我们一起做游戏,我追球,还跟好朋友棉花糖打架,玩得不亦乐乎。几天后我们都早早起床,我发现自己再一次被随随便便地扔进了车库,一切都毫无防备。我立刻从狗狗门里冲出去,却发现妈妈和伊森正准备离开。伊森和其他孩子一起朝同一辆黄色公共车跑去。
哦,真受不了。我叫了一阵子,住在街尾的棉花糖回应了几声。我们就那样你来我往地汪汪叫,但是这没你想的那么有意思。我灰溜溜地回到车库里,厌恶地嗅了嗅狗狗屋。我决定我绝不会一整天呆在这儿,即便这里是最柔软的地方也不行。
我看到门缝底下露出多烟儿的爪子,于是探着鼻子嗅了嗅,然后挫败地叹了口气。从她身上,我没有嗅到一丝同情。
既然我现在是只大狗,够到门把手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突然,我觉得自己能做点事来改变一下窘境。我将爪子放在门上,用嘴咬住门把手转了转。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我不停地试。最后,咔哒一声,门开了。
多烟儿一直坐在另一边,说不定还在笑,但是我看到她时,她已经不笑了,眼眸变得越来越深,然后转身跑了。自然而然,当她转了个弯时,我汪汪叫着跟上去滑过转角。
呆在房子里的感觉非常不错。昨晚上,门前的大桌子上放着一顿披萨大餐,现在依然端端正正摆在桌上,很容易就能够得到。我将它拽到地上,津津有味地扯开硬纸板,扯掉不合口味儿的地方,而多烟儿装作嫌恶地望着我。接着,我又吃了她一罐猫食,将罐子舔得干干净净。
一般情况下,我不能睡在沙发上,但现在我看不出任何照规则行事的理由。显然,一切都变了;我靠自己的力量回到了房子里。我窝在沙发里美美睡了一觉;枕头很柔软,太阳很温暖。
过了会儿,我意识到太阳已经落山了,真是不怎么方便。我咕哝着在沙发上换了个位置。
没过多久,我清楚地听到橱柜被打开的声音,于是跑过去看是怎么回事。多烟儿蹲在桌子上,伸出爪子打开一扇柜门。她真是太有胆量了。我聚精会神地望着她跳进橱柜,小小的鼻子在橱柜里的美食上闻来闻去。她低头望着我,好像在算计什么。
我决定咬一咬自己的尾巴,但当我转回来时,我惊奇地发现多烟儿咬着一袋子食物。一次,两次,直到第三次,她才将那东西从橱柜里拉出来扔到地板上。
我隔着塑料袋咬了一口,咬到一些嘎吱响的咸东西,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以防多烟儿跳下来分自己的那一份。可她只是蹲在那冷冷地望着我,然后又扔下来一个装着柔软甜面包的袋子。
那时那地,我觉得自己一直都误会多烟儿了。之前吃她的猫粮几乎让我觉得自己很坏,可是这基本上也不能算是我的错,是她自己没有吃完。她在期待什么呢?
我自己打不开橱柜;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精通那个领域。然而,我却可以从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条面包,拽到地上,又是一番狼吞虎咽。厨房的垃圾桶没盖子,我试探着舔了一下,黑黑的沙砾立刻沾满了我的舌头,还有一些蛋壳屑和塑料容器——都不能吃。我将那个塑料家伙啃啃后扔到了一边。
公车停下时,我正等在外面。切尔西和托德都下来了,就是没看到男孩。这说明他会跟妈妈一块儿回家。我回到房子里,从妈妈的衣柜中拽出许多鞋子,不过我没有啃;吃了多烟儿给我的那些零食让我觉得有些瞌睡。我站在卧室,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躺在沙发上——那儿已经没太阳了,或者是躺在地毯上有一小块阳光的地方。真难抉择。当我终于选择太阳时,我心神不宁地躺下,不知道自己选得到底对不对。
听到妈妈的车门砰地响了一声,我立刻穿过房间冲到车库,从狗狗门钻出去,冲着篱笆摇尾巴。没有谁比我更聪明了。伊森飞快地朝我跑过来,在院子里跟我做游戏,妈妈走上车道,高跟鞋哒哒响。
“我想你,贝利!你今天过得有意思吗?”男孩挠着我的下巴问。我们热切地望着对方。
“伊森!来看看贝利干了些什么!”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么严厉的声音喊出来,我耷拉着两只耳朵。多烟儿和我暴露了。
我们回到屋子里。我走到妈妈身边,使劲儿摇尾巴,这样她应该会原谅我了吧。她手中拿着其中一个被撕成碎片的袋子。
“通向车库的门打开了,看看它干了什么。”妈妈说,“贝利,你是只坏狗狗。一只坏狗狗。”
我低着头。虽然技术上讲,我没做错什么,但我意识到妈妈非常生我的气。伊森也一样,特别是他开始在地上捡一片片塑料碎片时。
“它究竟是怎么跑到桌子上去的?肯定是跳上去的。”妈妈说。
“你是一只坏狗狗,一只坏坏的坏狗狗,贝利。”伊森对我说。
多烟儿晃晃悠悠走进来,懒洋洋地跳上桌子。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是一只坏猫咪,一只坏坏的坏猫咪。
奇怪的是,没有谁对多烟儿在这场阴谋中的角色多说一个字。相反,他们给了她一盒新鲜的猫粮!我满怀期望地坐在那儿,盘算着自己至少能得到块儿狗饼干吃吧,可大家只给了我几个愤怒的眼神。
妈妈推着拖布在地上转,男孩提着一袋子垃圾去了车库。
“贝利,真的很糟糕。”男孩又对我说。显然,大家克服困难的时间要比我长。
我呆在厨房,突然听到妈妈一声惊叫:“贝利!”
我估计她看到自己的鞋了。
10
在接下来的一两年里,我注意到,当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时,托德总是被排除在外。每次他一走过来,一股不安就会在孩子们中间散开。棉花糖和我能很容易就感觉到了这种情绪的变化,就好像有谁尖叫了一声似的。女孩们会转过身背对着托德,男孩们尽管会跟他一起游戏,可明显的极不情愿。伊森再也没有去过托德家。
除了上车和开车离开,托德的哥哥很少到房子外面来,但琳达很快就学会了骑车,几乎每天都骑着车去街尾跟自己一样大的小女孩们玩。
我从男孩身上受到了启示,几乎再也没有靠近过托德,但一个下雪天的晚上,我到院子里去撒尿准备上床睡觉时,我闻到他就站在篱笆另一侧,躲在树后面。我警惕地叫了一声,然后非常高兴地听到他转身跑开了。
我对上学这件事情没有什么概念,也不怎么关注,虽然这事在家经常发生。我更喜欢夏天的到来,妈妈和伊森不用去学校,我们可以会回到农场跟外公和外婆住在一起。
每次一回到农场,我就会跑去巡视一番,看看什么变了,什么没变,在我的领地上做些记号,再跟小马闪耀、畜棚里的神秘黑猫,还有随随便便就又生一窝的鸭子们培养培养感情。在树林里,我常能闻到臭鼬的味道,但是想起我们上一次不愉快的会面,我选择不去追它。如果它想跟我玩儿,它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我。
一个夏天的晚上,一家人跟我都坐在客厅里,睡觉的时间早都过了,但是大家依旧非常激动,妈妈和外婆还有些担心。接着,他们愉快地欢呼,外公哭了,我汪汪叫着将所有的情绪收拾干净。人类的情感如此广泛,比狗狗复杂得多——虽然我经常会怀念院子里的时光,可大部分时间,我现在的生活更多姿多彩,即使我常常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晚上,伊森带我走到夜色中,凝视着天空。“现在月亮上有一个人,贝利。看见月亮了吗?有一天,我也会去的。”
他非常快乐,我飞奔着拿了个木棍给他,想让他扔给我。他笑了。
“别担心,贝利。我去的时候会带着你。”
有时,男孩和我会陪着外公开车到镇子去。很快,我就记住了全部行程的嗅觉地图——先是一股潮湿的味道,夹杂着傻鸭子特有的气味和烂鱼的美味,几分钟后车里就会笼罩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哎呦。”伊森常会这样说。
“那是一个牧羊场。”外公总是这样回答。
从车窗上探出头,我经常会瞥到散发美妙气味的山羊。我冲他们汪汪叫,可他们太木讷了,从来没被吓得乱跑,只是站在那儿,像小马闪耀一样瞪着我。
过了牧羊场后,我们会开过一座木头桥,汽车下面会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我会开始摇尾巴,因为我喜欢开车到镇上去,而这些嘈杂的声音就意味着我们就要到了。
外公喜欢去一个地方。他会坐在椅子上,让一个男人拿着他的头发玩。伊森会感到无聊,然后我们就在街上走来走去,朝人家的窗户里望,希望能遇到其他狗狗。在我看来,这应该是我们到镇子上来的主要原因。找狗狗最好的地方是在公园里,那有一大块儿草地,人们都带着篮子坐在上面;还有一个湖,可男孩不让我在里面游泳。
城里到处都能闻到牧羊场的味道——如果需要确定自己的方位,我就会转转鼻子,直到捕捉到最浓烈的气味,那就是回家的路。
有一天,我们呆在公园里,一个大男孩给自己的狗狗扔了一个塑料玩具让她去追。那是一只黑色的母狗,短腿——我颠儿颠儿地朝她跑过去,可她却彻底无视我的存在,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塑料玩具。那是一个薄薄的亮色碟子。它一下子飞到空中,她跑过去跳起来,在它掉在地上之前咬住它。要是喜欢的话,我觉得这个技巧留给我的印象倒挺深刻的。
“你在想什么,贝利?小子,你想来一个吗?”伊森问我。他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跳起接住盘子的狗狗。我们到家时,他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忙着做一个被他称为“飞板”的东西。
“它像是介于飞去来器、飞盘和棒球之间的东西,”他对爷爷说,“它飞得要有两倍远,因为球可以增加它的重量,明白吗?”
我嗅了嗅那个玩意儿。本来是个挺完整的橄榄球,伊森把它切成两半,又让外婆重新缝起来。“来吧,贝利!”男孩喊道。
我们飞奔出去。“像这样的发明,能赚到多少钱?”男孩问外公。
“让我们先看看它能飞多远吧。”外公观察着说。
“好吧,贝利,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吗?”
我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于是立马提高警惕。男孩朝后抡起胳膊,将飞板扔到空中,它翻转着从天上掉下来,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我从门廊跑出去嗅了嗅那个玩意儿。
“把飞板拿来,贝利!”男孩喊道。
我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东西。我回忆起公园里的那只短腿狗追逐的是一个飞行姿势很优美的碟子,感到一阵嫉妒之痛。我将它带回男孩站的地方,把它放了下来。
“没有空气动力,”外公这样说,“阻力太大了。”
“我只是需要用正确姿势将它扔出去。”男孩说。
外公回到屋里。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男孩不停地将飞板扔到院子里,再由我将它捡回来。我能感觉到他越来越失望,因此在他又一次将飞板扔出去落在地上时,我给他捡了一根木棍。“不,贝利,”他难过地说,“是飞板。去拿飞板。”
我摇着尾巴汪汪叫,想让他明白只要他将木棍扔出去一次,他就会知道木棍飞得更好。
“贝利!飞板!”
然后,有人说:“嗨。”
那是一个和伊森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我跑到她身边,摇着尾巴。她拍拍我的头。她的手里提着一个盖盖儿的篮子,里面装着闻起来甜甜的,很像是面包的东西。实际上,吸引我的主要是这个篮子。我坐下来,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有型有魅力,这样她或许会把篮子里的东西递给我。“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她问我。
“是男孩子,”伊森说,“叫贝利。”
我看了看男孩,因为他说了我的名字,可发现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就好像他感到害怕,但又不全是,可在看到她时,他朝后退了半步。我又看了看女孩。我很喜欢她,因为她篮子里有香气浓郁的饼干。
“我住在路的另一头。妈妈给你们做了一些巧克力松糕,嗯。”女孩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自行车。
“哦。”男孩说。
我全神贯注地望着那个篮子。
“那么,呃……”女孩说。
“我去叫外婆。”男孩说着转身朝房子里走去,但我选择留下陪着那个女孩,还有她的饼干。
“嗨,贝利,你是一只好狗狗吗?你是一只好狗狗。”女孩对我说。
很好,但是没有拿到一块儿饼干那么好。过了几分钟,我用鼻子推了推篮子,提醒她眼下要做的事情。她长着浅色的头发,在等伊森回来时,她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她似乎也有一点点害怕,可除了一只想要一块饼干的可怜狗狗之外,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事儿。
“汉娜!”外婆说着从房子里面出来了,“见到你很高兴。”
“嗨,摩根夫人。”
“进来,进来。你带了什么?”
“我妈妈做了一些巧克力松糕。”
“哦,真是太棒了。伊森,你可能已经忘了,你还是个小孩儿时,常和汉娜一块儿玩。她比你差不多小一岁。”
“我不记得了。”伊森说着踢了踢地毯。
他的表情依旧非常古怪,但是我觉得自己对那篮子被外婆放在桌边的饼干的安全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外公捧着一本书坐在摇椅里。此刻,他从眼镜上面看着那个篮子,伸出了手。
“别糟蹋了你的晚餐!”外婆咬着牙说。他立刻将手缩回去,我们哀伤地互相望了一眼。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当然是就饼干来说。一直都是外婆在说话,伊森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儿,汉娜坐在沙发上,没有看他。最后,伊森问汉娜想不想去看看飞板。一听到那个可怕的单词,我晃了晃身体,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我原以为狗生的那一章已经结束了。
我们走到院子里。伊森给汉娜看了看飞板,可他一扔,它还是像只死鸟一样掉在地上。
“我需要更改一下设计。”伊森说。
我朝飞板走过去,但是没去捡,盼望着男孩会下定决心永远终止这一难堪的行为。
汉娜呆了会儿就跑到池塘去看那群傻乎乎的鸭子,还拍了拍闪耀的鼻子,又跟着飞板跑了几个来回。她骑上车,我跟在她身边跑了一会儿,直到她上了车道。男孩吹一声口哨,我转身狂奔回去。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到,我们很快还会见到那个女孩。
后来,妈妈将东西打包放在车上,可我觉得还远远不到回家和回学校的季节。伊森和我站车边,可外公和外婆却坐进了车里。
“我来开车。”外公说。
“还没出郡界,你就会睡着。”外婆回答说。
“现在,伊森。你是一个大男孩了。你很棒。如果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
妈妈的拥抱让伊森局促不安。“我知道。”他说。
“我们两天后回来。如果需要什么东西,你可以问问隔壁的哈特利先生。我给你做了一个砂锅菜。”
“我知道!”伊森说。
“贝利,你要照顾好伊森,好吗?”
我愉快地摇了摇尾巴,虽然什么也不懂。我们是要坐车去兜风,还是什么?
“我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一直都是一个人,”外公说,“这对他有好处。”
我能感觉到妈妈的担忧和犹豫,但最终她还是坐进车里。“我爱你,伊森。”妈妈说。
伊森咕哝了一声,踢了踢地上的泥巴。
汽车沿着车道走了,伊森和我面色凝重地望着它离开。“来吧,贝利!”当汽车渐渐驶出视线时,伊森大喊一声。我们跑回房间。
所有的事情突然间变得更有趣了。男孩吃了些午饭,把盘子放在地上让我舔!我们跑进畜棚,他爬上大梁,我则在一边汪汪叫;他跳进麦堆里,我扑过去跟他扭在一起。角落里一个乌黑的影子告诉我,那只猫正望着这一切,可我跑过去看时,它却溜走了。
当伊森打开放枪的柜子时,我变得非常不安;外公不在身边时,他从来没这样做过。枪让我感到紧张,让我想起托德扔的鞭炮,“嘭”的一声在我身边炸开,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皮肤上受到一股强烈的撞击。但伊森却非常兴奋,我没别的办法,只好在他脚边跳来跳去。他在篱笆上放了些罐子,然后开枪,罐子就飞了。我不是特别理解罐子和巨大的枪声之间的关系,但知道存在某种联系。就男孩的反应来看,这种联系非常有趣。闪耀喷着气,跑到院子的另一头,尽可能地远离所有的骚乱。
然后,他热了些肥美的鸡肉当晚餐。我们坐在卧室里,他打开电视,吃光了放在大腿上的盘子,还扔给我一些鸡皮。现在这种乐趣,我理解!
那一刻,我根本不在乎妈妈回来不回来。
我将男孩放在地上的碟子舔了个干净,然后决定验证一下新的规则,于是我爬上外公柔软的座椅。我四下望了望,看看会不会一如既往地听到“下来!”这样的指令。可男孩只是盯着电视,所以我就窝在那儿睡了一觉。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电话铃响了,听到男孩说“睡了”,可当他挂掉电话时,他并没上床,而是坐下去接着看电视。
当一种不对劲儿的感觉将我突然惊醒时,我本来睡得挺踏实。男孩僵直地坐在那儿,抬起头。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他小声对我说。
我纠结地思考他声音中的紧迫是不是意味着我的小憩结束了。我觉得现在需要的是冷静,于是又将头枕回柔软的垫子上。
房子里面突然出现了一束光亮。“贝利!”男孩吸着气说。
好吧,这有些严重。我从椅子上爬下来伸了个懒腰,满怀期望地看着他。他伸出手摸摸我的脑袋,恐惧在他的寒毛间颤抖。“哈罗?”他喊道,“有人在那儿吗?”
他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我也效仿他的动作,高度警惕。我还不太确定怎么回事,但是我知道我们受到了威胁。另一束光让他一下蹦了起来,散发出一波波惊惧。我做好了面对任何人和物的准备。我能感觉到自己后背上的毛发竖了起来。我低低地咆哮了一声,发出警告。
随着我的咆哮声,男孩悄无声息地穿过房子。我慢慢跟在他身后,仍然保持警觉,望着他那一天第二次打开放枪的柜子。
11
男孩颤抖着握住外公的来福枪,爬上楼梯,穿过走廊来到妈妈的卧室。我紧紧跟在他身后。伊森检查了一下她的洗漱间和床底下。他打开橱柜的门,“哈”地大喊一声,把我吓了个半死。我们在男孩的房间和外公外婆的房间里重复了同样的检查,还有一间放着沙发的房间,外公晚上发出轰隆隆的吵声时,外婆就会住在那儿。在他们开车走之前,外婆一直在这间房子里摆弄飞板,想要照伊森的想法把它固定好,这间房子被称作“缝纫间”。
男孩端着外公的枪检查了所有房间,转了转所有的球形门把手,也检查了所有的窗户。穿过客厅,我满怀希望地朝外公的椅子走过去,可男孩还想在房子里探索一番。我只好微微叹口气,陪着他去检查所有的浴帘。
最后,他回到妈妈的房间,在门把手上摆弄了半天,然后将衣柜拉到门口,把枪放在床边,叫我跟他躺在一起。他将我搂在怀中,我想起妈妈和爸爸相互吼叫的时候,他有时会跑到车库的狗狗屋。现在,他感到同样的孤独和恐惧。我舔舔他,尽力让他感到宽慰——我们在一起,还会有什么问题吗?
第二天早上,我们睡了个大懒觉,然后美美地吃了个早餐。我吃了烤面包和炒鸡蛋,替他喝完了牛奶。多棒的一天啊!伊森给一个袋子里面装了很多食物,还有一瓶水,然后把它们都塞进自己的背包里。我们要出去散步吗?伊森和我有时会出去散步,他会给我们两个带一些三明治。最近,他散步的范围总在那个女孩儿住的那一带;我能在邮箱上嗅到她的气味。男孩会站在那儿看看房子,然后我们就转身回家。
前一晚的恐惧彻底消失了。男孩吹着口哨到外面去照看闪耀,闪耀晃晃悠悠走过来吃着桶子里干巴巴、没一点味道的草籽,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她咀嚼着,没对这些草表示一点厌烦的意思。
不过,当男孩从畜棚里拉出一块毯子和一个闪闪发亮的皮质座椅,并将它们搁在马背上时,我大吃一惊。我们以前这样做过几次,伊森会爬上闪耀高高的背,但每一次都有外公的陪伴,而且闪耀房子的门也紧紧关着。可是现在,男孩打开门,咧开嘴巴笑呵呵地自己爬了上去。
“我们走,贝利!”他俯身冲我说。
我板着脸跟上去。我不喜欢闪耀突然成为焦点,也不喜欢离男孩那么远,还被迫走在这个大家伙旁边。在我看来,这个家伙跟鸭子一样蠢。我尤其不喜欢的是她一甩尾巴“噗”的一声掉出来一堆臭臭的东西,挤得我差点过不去。我冲着它抬起一条腿,不管怎么说,那东西现在毕竟属于我了。但我很肯定地感觉那匹马这样做完全是出于蔑视。
很快,我们就离开大路,沿着树林里的一条小径前行。我追赶了一只兔子,要不是它突然改变方向,我肯定能逮到它。我还闻到了臭鼬的气味儿,而且还不止一只。我骄傲地拒绝朝那个方向迈一步。我们停在一个小池塘前,我和闪耀喝了一点水,男孩吃了三明治,还给我扔了一点。
“很棒吧,贝利?你过得愉快吗?”
我望着他的手,很想知道他疑问的语气是不是暗示,要是我表现愉快的话,他会给我更多三明治。
除了闪耀跟着我们这点之外,我还蛮开心。当然,摆脱那个愚蠢的飞板是其中一个原因,也非常值得庆祝。可个把小时之后,我们离家越来越远,我再也嗅不到它的一点气味了。
我能感到闪耀累了,但是从男孩状态来看,我能感到我们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目的地。时不时的,伊森问我:“我们该走这条路吗?还是那条?贝利,你记得吗?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
我只是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我们接着往前走,选了一条有很多很多动物气味的小路。
我抬着腿在许多领地上做了记号,现在已经疼得抬不起来了。闪耀停下来,撒了大大一泡尿。我觉得这一行为很不妥当,因为她的气味盖过了我的气味,而我是一只狗。我溜达到最前面去清理自己鼻子里的气味。
我突然蹦了个小高——那是我看见蛇的反应。它盘起来卧在一小块儿太阳地里,有节奏地伸着舌头。我定定地站在那儿,深深为之着迷。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我叫了一声,但没引起什么反应。我跑到伊森身边,他正忙着让闪耀继续上路。
“是什么,贝利?你看见什么了?”
我觉得他说的肯定不是“去咬蛇一口”。我溜到面无表情、步履沉重的闪耀身边,猜测着当她看到那条盘起的蛇时会是什么反应。
刚开始,她没看见,但是在她走到蛇身边时,蛇突然朝后一退,扬起头。与此同时,闪耀尖叫一声。她高高抬起前腿,一边转圈,一边踢。男孩从她的背上飞了出去。我立刻跑过去,好在他没事。他跳起来。“闪耀!”他大声喊道。
我沉着脸望着全速后退的马,马蹄重重敲击着地面。当男孩也开始奔跑时,我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于是跑到前面穷追不舍,但闪耀不停地跑啊跑,很快同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我转身朝他走回去。
“哦,不!”男孩这么说,但是“不”并不是对我说的,“哦,上帝。贝利,我们该干吗?”
男孩开始哭泣,我感到非常非常沮丧。他越来越大,这样哭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所以现在这使我更加苦恼。我能感到他非常绝望,于是将脸放在他手中,试着安慰他。我认为对我们来说最好的事情就是回家,吃鸡肉块儿。
男孩终于不哭了,茫然地四下望了望。“我们迷路了,贝利。”他喝了口水,“嗯,好吧。来吧。”
显然,散步还没有结束。因为我们开始朝一个新的方向出发,全然不是来时那条路。
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树林里面,一度还路过我们自己的气味,但男孩依然步伐沉沉地向前迈进。我特别累;一只松鼠直直站在我面前,我也懒得追,只是跟着男孩走。我知道他也很累。当天边的光亮慢慢消逝时,我们坐在一个木桩上。他吃了最后一块三明治,小心翼翼地给我喂了一大块儿。“我很抱歉,贝利。”
天黑之前,男孩对木棍儿产生了兴趣。他开始把许多木棍儿拉到一棵被风刮倒的树跟前,将它们靠着一块儿泥巴墙和粗糙的树根立起来。他还在这些树枝下面放了一堆松树针,然后又摆了更多的木棍儿。我好奇地望着他;虽然我累得要命,但我还是做好如果他扔我就追的准备,但他全部的心思都在自己的工作上。
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他爬到松树针上。“这儿来,贝利!到这来!”
我爬到他身边。这地方让我想起了狗狗屋。我悲伤地回忆起外公的椅子,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家睡。但很快,男孩就开始颤抖,我将头放在他肩上,肚子贴着他的后背。从前我们感到冷时,我就是这样跟我的兄弟姐妹们挤在一起的。
“好狗狗,贝利。”他对我说。
很快,他的呼吸渐渐变深,也不再发抖了。但我却不怎么舒服,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小心翼翼地保持那一个姿势躺着,尽可能地让他感到温暖。
鸟儿开始欢唱,我们起床了。天还蒙蒙亮时,我们就又开始散步了。我满怀希望地嗅了嗅一个麻袋,但是当男孩帮我把头伸进去时,我发现里面没什么可吃的,我被麻袋的气味给糊弄了。
“我们把它留下,说不定我们需要生火。”他对我说。我将这句话翻译成,“我们需要更多的三明治。”于是摇着尾巴表示同意。
那天,我们历险的本质有所变化。我肚子中的饥饿感变成一阵阵刺痛。男孩又哭了,抽抽噎噎了大概一个小时。我能感觉到他的焦急,还伴随着一种沉闷迟钝的淡漠,这让我很是担忧。他坐下来,呆呆地望着我,我在他脸上舔了一遍。
我很担心我的男孩。我们必须回家了,现在。
我们看到一条小溪。男孩猛地趴在地上,我们大喝了一通。水带给男孩力量和希望;再次上路时,我们就沿着那条小溪走。溪水在树木间蜿蜒穿梭,一度还穿过一块草甸,那里到处都是会唱歌的虫子。男孩转过脸看了看太阳,加快了脚步,充满了希望。不过一小时左右以后,小溪又把我们带回了黑黝黝的树林里。他又耷拉下肩膀。
那天晚上,我们跟前晚一样,互相依偎着睡在一起。我嗅到附近有一具腐尸,时间很久了,但也许还可以吃。不过我没离开男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的温暖。他的力量正在慢慢减少——我能感觉到它在渐渐消散。
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第三天,男孩走路时,摔倒了好几次。我嗅到了血腥的味道。他的脸被树枝划破了。我嗅了嗅伤口。
“走开,贝利!”他冲我喊道。
从他身上,我感到了愤怒、恐惧和疼痛,但我没有后退,只是呆在那儿。当他把脸埋在我的脖子里哭泣时,我知道自己做对了。
“我们迷路了,贝利。我很抱歉。”男孩轻声说。听到自己的名字,我摇摇尾巴。
小溪蜿蜒流到一块沼泽地后消失了,只留下一道脏兮兮的痕迹。男孩陷了进去,泥水一直没到小腿。他想把自己的腿抽出来时,脚底下不断地发出“格叽格叽”的声音。虫子很多,落在我们身上,眼睛上,还有耳朵上。
在穿过一半沼泽地时,男孩停了下来。他耷拉着肩膀,垂着头,长长地吐了口气。我万分焦急地以最快的速度穿过泥泞的湿地,将爪子搭在他的腿上。
他要放弃了。一种被击垮的感觉笼罩着他;他缴械投降,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就像我的兄弟哈格里最后一次躺在那个涵洞里,再也没有起来。
我汪汪叫了几声,吓了我们两个一跳。他空洞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望了望我。我又叫了一声。
“好吧。”他喃喃说着,昏沉沉地将脚从泥里拔出来,踩下去,再次陷了进去。
我们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穿过沼泽。当我们在沼泽的另一侧看到小溪时,它正带着更丰富的活力向前奔流,更深,也更快。很快另一条溪水也汇入了,然后又一条。男孩得跑好几步才能从水面上跨过去。一棵棵树倒在地上挡住我们的路,一会朝这边,一会向那边。每一次跳跃都让他疲惫不堪。我们蜷缩着休息了好几个小时。我跟男孩躺在一起,害怕他再也醒不过来了,但是他醒了,又慢慢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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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只好狗狗,贝利。”他沙哑着嗓子对我说。
午后时分,小溪终于汇进了一条河流。男孩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望着黝黑的水面,接着朝下游走去,穿过高高的草地和茂密的树林。
当我嗅到人类的气味时,夜色刚刚开始降临。那一刻,伊森麻木地拖着脚步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次又一次跌倒,他不得不花越来越长的时间才能站起来。我将鼻子贴着地面朝前飞奔,可他没有任何反应。
“来啊,贝利,”他含糊地说,“你去哪儿?”
我估计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越过一条人行小径。光线很暗,他眯着眼睛努力不让自己摔倒。当脚下的杂草地变成修缮整齐的小路时,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我能嗅到几个不同人类的气味——很陈旧的气味,但却非常清晰,就像家里街道上孩子们来来去去的踪迹一样清晰。突然,男孩直起了身子,深深吸了口气。“嗨!”他紧紧盯着小路轻声说。
我对我们要去的地方非常肯定,于是撒开腿朝前跑了几码。男孩的兴奋让我的倦意变得不那么强烈。小路和河水并行在我们右侧,我低着头,鼻子贴着地面,留意到一个男人的气味变得越来越强烈,留下气味的时间也很近。不久前有人刚刚从这里走过去。
伊森停了下来,我连忙回到他身边。他站在那儿,张着嘴巴,瞪着眼睛。
“哇哦。”他说。
我意识到河面上有一座桥。我望着的时候,一个身影从昏暗中走了出来,沿着扶手盯着水面。我能听到伊森的心跳开始加快。他的兴奋变成了一种恐惧。他朝后退了退,这让我想起第一位母亲在觅食时遇到人类的反应。
“贝利,小声点。”他悄声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情绪——跟在家里时一样,就是他拿出枪在所有的衣橱戳来戳去的那个晚上。我警觉地望着他。
“嗨!”桥上的那个人喊道。我感到男孩变得僵硬,准备跑开。
“嗨!”他又喊道,“你是伊森吗?”
12
桥上的男人开车载着我们。“我们在全密西根州找你。孩子。”他说。伊森低下了头;从他身上,我感觉到了悲伤、羞愧,还有一点担忧。我们坐车来到一幢很大的建筑物前。我们一到,爸爸就打开车门,他和妈妈紧紧抱住伊森。外公和外婆也在那儿。大家都很高兴,不过没有给狗狗一点奖励。男孩坐在一个有轮子的椅子上,一个男人将他推进一间房子。进去之前,男孩转过身冲我招招手。我觉得他应该没事,但跟他分开让我非常焦虑。外公紧紧拉着我的项圈,在那种情况下,我没有任何选择。
我坐上外公的车,我又是只前座狗了。我们去了个地方,有人从车窗递给外公一个香喷喷的袋子。他打开热乎乎的三明治的包装,递给我一个。他在车里喂我吃了晚饭,自己也吃了一个。
“别告诉外婆。”他说。
到家时,我愕然发现闪耀竟站在畜棚里以往的位置,漫不经心地望着我。我透过车窗玻璃冲她大吼,直到外公告诉我别吼了。
男孩只离开了一晚上,但这是自我们在一起开始,第一次没睡在一起。我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最后爸爸叫了一声,“躺下,贝利!”我蜷起身子窝在伊森的床上,枕着他的枕头睡着了。枕头上伊森的味道最浓郁。
第二天,妈妈将伊森带回家,我欣喜若狂。但是男孩比较沮丧。爸爸告诉他,他是个坏孩子。外公在放枪的橱柜前跟他说话。每个人都很紧张——但没人提到闪耀的名字。闪耀才是这整件事的罪魁祸首!我觉得那是因为当时没人在场,他们压根儿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才会冲着男孩,而不是那匹马发火。
我太生气了,简直就要冲出去咬那马一口;当然,我没有那么做,因为那家伙太大了。
女孩过来探望伊森。两人坐在门廊,但没说多少话,呢呢喃喃,时不时避开对方的目光。
“你当时害怕吗?”女孩问。
“不怕。”男孩说。
“我肯定会害怕。”
“嗯,我没有。”
“你晚上冷吗?”她打破砂锅似的问。
“是,特别冷。”
“哦。”
“嗯。”
我警觉地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小心翼翼地筛选类似于“贝利”、“坐车”和“奖励”之类的词语,可一个也没听到。我垂下头,叹了口气。女孩伸手拍了拍我,我仰面躺下,想让她挠挠我的肚皮。
我决定喜欢上这个女孩儿,盼望着她能常来拜访,多带些饼干。当然,最好能给我一些。
然后,在我还没任何准备的时候,妈妈开始收拾行李。我们开车走了很长时间,这意味又要上学了。当到我们家里的车道上时,几个孩子跑过来。棉花糖和我在草坪上熟悉熟悉,热了热身,开始了我们惯常的摔跤比赛。
居民区里还有其他狗狗,但我最喜欢棉花糖,或许是因为放学后男孩总跟切尔西的妈妈呆在一起,我几乎可以天天见到她。在我走出大门开始探险时,棉花糖也总会出来陪着我。我们就会跑到别人家的垃圾桶里探索一番。
有一天,我听到切尔西从她妈妈的车里探出身子喊,“棉花糖!小棉花!到这儿来,棉花糖!”我非常担心。切尔西走过来跟伊森说话。很快,整个居民区的孩子都四处呼唤棉花糖。要我说,棉花糖显然是只坏狗狗,独自一个儿到什么地方探险去了。
她的气味在小溪附近出现过,但那儿有那么多的狗狗和孩子,我感觉不到她朝哪个方向走了。切尔西很难过,不停地哭。我感到非常抱歉,将头放在她的腿上。她抱了抱我。
托德也是寻找棉花糖的孩子中的一个。但奇怪的是,他的裤子上有棉花糖的气味。我仔细嗅了嗅,他皱着眉将我的头推开。他的鞋沾满了泥巴,上面散发出浓烈的棉花糖的气味,还有其他一些我说不出来的东西。
“来吧,贝利。”男孩说。他看到了托德对我的检查所作出的反应。
棉花糖再也没有回过家。我记得第一个母亲穿过大门回到另一个世界时,她没有回头看一眼。有的狗狗只是愿意自由自在地游荡,因为他们没有爱他们的男孩。
最终,棉花糖的气味在风中越来越淡,但我似乎总是在嗅她的气味。当我想起跟棉花糖玩耍时,我发现自己也想起了院子里的可可。要是能再见到可可,我会非常高兴,还有棉花糖。但我开始明白,生活很复杂,远比在院子里要复杂得多,而且掌控一切的总是人类,而不是狗。重要的并不是我想要什么,重要的是当伊森又冷又饿时,我也在树林里,晚上为他取暖,陪伴着他。
那个冬天,父亲在客厅里放了一棵树庆祝圣诞节快乐;那时,切尔西有了一只新的狗宝宝。他们叫她公爵夫人。她玩儿起来非常疯狂;她用尖尖的牙齿咬住我的耳朵,我非常生气,冲她低吼一声,好让她停下来。她冲着我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退后几秒钟。等她意识到我没有其他意思时,她就会直直朝我扑过来。真讨厌!
春天里,整个居民区都为“卡丁车”而疯狂。街头街尾,孩子们锯啊锤啊,完全忘了自己的狗狗们。爸爸每天晚上都会到车库来跟男孩说说话,而他只是全神贯注地摆弄什么东西。我甚至从男孩的橱柜里扒出那个曾经令我作呕的飞板,盘算着自己也许可以拿这玩意儿来逗逗他,可他只是专注地摆弄着几块从来没有扔出去让我追的木板。
“去看我的卡丁车比赛吧,贝利?它能跑得很快。”
终于,男孩打开车库的门,坐上一辆卡丁车,像滑雪橇一样滑到汽车短道上。我在他身边跑着,心想我们俩为了这没有意义的结局忍受了不少烦恼。可当卡丁车跑完车道时,他又把它抱起来,拿回车库玩开了!
飞板虽然讨厌,至少我还能啃啃!
在一个不用上学的大晴天,居民区所有的孩子都带着卡丁车来到几个街区之外的地方。公爵夫人太小,还不能参加这样的活动,但我可以跟我的男孩一起去,不过我对他最初的那个主意没什么兴趣:他坐在卡丁车里,我用一根皮带把他拉到街道上。
托德和哥哥德里克也在其中。他们大笑着说切尔西的卡丁车怎么怎么的。我能感觉到她有些受挫。大家站在山顶排队时,托德紧挨着伊森。
我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毫无准备:有人大喊一声“出发!”然后卡丁车就出发了,绕着山路,不断加速。德里克跑在托德身后,狠狠推了一下,托德的卡丁车一下就冲到了最前面。
“作弊!”切尔西大声喊。她的卡丁车跑得非常慢,但伊森的车速度越来越快。很快,我不得不跑起来才能跟上去。其余的卡丁车都被远远落在后面。过了一小会儿,伊森的卡丁车稳稳当当地靠近了托德。
我不顾一切地奔跑,享受着生气勃勃的自由,追着我的男孩飞奔下山。山脚下站着一个叫比利的男孩儿,手里握着一根木棍儿,木棍上有一面旗子。我觉得他应该也是这一切中的一部分。伊森弓着背,低着头,特别有趣,于是我决定也跳进卡丁车跟他呆在一起。我猛然加速跃到空中,落在他卡丁车的车尾,差点把它给推翻。
我的撞击让我们一下冲到前面,于是我们超过了托德!比利晃晃自己手中的木棍儿,卡丁车驶上了一段比较平坦的路面,缓缓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我能听到身后扬起一片欢呼声。
“好狗狗,贝利。”男孩咯咯笑着对我说。
其余的卡丁车都慢慢停在我们身后,后面还跟着一大帮欢呼叫喊的孩子。比利走过来将插着旗子的木棍儿扔到了地上,举起伊森的手。我捡起木棍儿,叼着它昂首阔步,盼着有人能拿走它,实实在在地玩一会儿。
“不公平,不公平!”托德喊道。
一大堆孩子开始变得安静了。托德站在伊森对面,身上怒火滚滚。
“那只可恶的狗跳上了卡丁车,所以你才能赢。你根本不够格。”德里克站在自己兄弟身边说。
“你还推了你弟弟哪!”切尔西喊道。
“那又怎样?”
“不管怎么样,我都能超过你。”伊森说。
“同意托德的人,说赞成。”比利喊道。
托德和他的哥哥喊道,“赞成!”
“同意伊森赢的人,请说‘反对’。”
“反对!”所有的孩子都大声地喊。声音这么大,我吓了一跳,木棍儿也掉地上了。
托德朝前迈了一步,挥手要打伊森。伊森一躲,反手抱住了托德。两人摔倒在地上。
“打!”比利喊道。
我准备扑过去保护我的男孩,但切尔西牢牢拽着我的项圈。“不,贝利。呆着。”
两个男孩翻来滚去,怒火将两人紧紧绑在一起。我扭来扭去想脱掉自己的项圈,可切尔西拉得那么紧,我只能挫败地叫几声。
很快,伊森就骑到托德身上。两个孩子都气喘吁吁。“放弃吧?”伊森问。
托德转过脸,死死闭着眼睛,满身的羞愧和憎恨。最后,他点了点头。男孩们谨慎地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
我能感到德里克突然之间迸发的愤怒,就在那一瞬,他猛地扑过去狠狠推了伊森一把。伊森朝后退了几步,但没摔倒。
“来啊,伊森。来啊。”德里克怒吼道。
伊森站在那儿望着那个比自己大的男孩。过了好一会儿,比利朝前走了一步。“不要这样。”比利说。
“不要。”切尔西说。
“不要。”其他的孩子都说,“不要。”
德里克看了我们大家一分钟,然后朝地上啐了一口痰,捡起卡丁车。两兄弟走开了,没说一句话。
“嗯,我们今天在其他人面前绝对展示了一回,贝利,对不对?”伊森对我说。大家拖着卡丁车回到山上,又转下来,上上下下整整一天。伊森让切尔西坐上自己的卡丁车,因为她的卡丁车掉了一个轮子。而她每一次都要让我坐在她身后。
那天晚饭时,伊森非常激动。他不停地跟爸爸妈妈说话,又快又急,而后者则始终面带微笑静静地听。男孩花了很长时间才睡着,我只好溜下床躺在地板上,因为他老翻来翻去。我听到楼下传来一声巨响,这意味着我也没有真正睡着。
“什么?”男孩猛然坐起来。他跳到地板上时,走廊的灯亮了。
“伊森,呆在你房里。”爸爸对他说。他很紧张,很生气,也很害怕,“贝利,过来。”
我顺从地跟着爸爸小心翼翼走下楼梯,打开客厅里的灯。“谁?”他大声问。
风扬起了前窗的窗帘——那个窗户很少开。“别光着脚下来!”爸爸喊道。
“是什么?”妈妈问。
“有人朝我们家窗户扔了块儿石头。退回去,贝利。”
我感到了爸爸的担忧,在到处都是碎玻璃的房间里四下嗅了嗅。地板上有块儿石头,上面还沾着些玻璃碎片。我将鼻子探过去时,立刻认出了那个气味。
是托德。
13
那个春天,猫咪多烟儿病了。她躺在那儿呻吟。我把自己的鼻子凑到她脸上去查探这种新行为时,她也没有表示抗议。妈妈非常焦急,开车带着多烟儿出去。回来时,她非常难过,或许是因为猫咪们在车里没有狗狗有趣吧。
差不多一周之后,多烟儿死了。晚饭后,全家人都来到后院。伊森已经挖好了一个大大的坑。他们将多烟儿放进一个篮子里,把篮子放进坑里,然后盖上土。伊森将一个木片插进紧靠着潮湿土包的地上。他和妈妈哭了。我用鼻子蹭蹭他们两个人,想提醒他们不必如此悲伤。因为我还很好啊,而且是一只比多烟儿好很多的宠物。
第二天,妈妈和男孩去了学校。我跑到后院将多烟儿挖了出来。我琢磨着他们不能把那么一只完美的死猫埋起来。
那个夏天,我们压根儿没去农场。伊森和居民区的一些朋友每天都早早起床,跑到别人家,用闹哄哄的割草机割草。男孩会带我一块儿去,但总将我拴在一棵树上。我喜欢新割的青草味,但对给草坪割草没有什么兴趣。我觉得这跟我们不能去农场有关系。外公和外婆来了一周,但也没什么意思,特别是在后院剥玉米时,爸爸和外公的交流很刺耳。我感到了两个人的愤怒,不知道这是不是玉米皮不能吃的原因;我闻了闻,嚼了嚼,也证实了这一点。那天之后,两个人在一起就变得非常别扭。
又开学了,有些事情都变了。放学后,男孩不再去切尔西家了——事实上,他常常是最后一个才回来。一辆小汽车将他送到街道上,他跑上车道,闻起来有股泥土、青草和汗的味道。晚上,我们会坐车出去,我逐渐明白我们是去看所谓的橄榄球比赛。我坐在一个长长院子的尽头,紧挨在妈妈的身边,还拴着链子。人们毫无缘由地大喊大叫。男孩们相互扭打在一起,互相扔球,有时还会跑到我站着的地方,更多时候都在院子的另一头跑来跑去。
有时,我能在那一堆男孩儿中闻到伊森的味道。坐在那儿,不能跑出去,也不能增加游戏的趣味,这些都让我很沮丧——在家时,我已经学会了用嘴接球。有一次我和男孩一块儿玩,结果我咬的劲儿太大,球破了,最后变成一块软趴趴的皮子,有点儿像飞板。那以后,伊森就再也不让我啃球了。但只要我小心一些,我还是可以跟他们一起玩的。但妈妈不知道这些,所以用皮链子紧紧拴着我。我知道,如果让我去追橄榄球,男孩们会发现追我比追其他人有趣多了,因为我比他们都跑得快。
切尔西的狗狗公爵夫人长大了。我向她演示了她在我跟前应该有的行为,于是我们成了好朋友。有一天,门开着,我跑出去看她。她脖子上戴着我认识的塑料圆锥体,看起来特别奇怪。当她看到我站在她笼子外面时,她轻轻晃了晃尾巴,但是懒得起来。那一幕让我有些不安——我希望没有人打算将那些东西再戴在我身上。
下雪时,我们就滑雪橇;雪消了,我们就玩弹球。有几次,伊森从柜子里拿出飞板瞪着它,我瞥了一眼,担心地别开脸。他把它举起来,翻来覆去地看,又掂掂它的分量,最后叹了口气将它放到一边。
那个夏天,我们又没有去农场,男孩又跟朋友去割草——我还以为这件事已经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但他看起来还很享受似的。那一年,爸爸出去了几天。他不在时,外公和外婆来了。他们的车有一股闪耀、干草和池塘的味道。我站在那儿闻了好几分钟,然后冲着轮胎抬起一条腿。
“天哪,你变成一个大男孩儿了!”外婆对伊森说。
天气转凉时,橄榄球比赛更多了,还有一个惊喜:伊森可以自己开车去兜风了!这使一切都变了,因为他几乎去哪儿都带着我,我站在前座上帮他开车,鼻子伸到车窗外。结果,我发现他在外面呆到那么晚的原因是他每天放学后都要打球,我就被拴在栅栏旁,旁边还放一碟子水。尽管很无聊,但是至少我跟男孩在一起。
有时,伊森开车出去时,也会忘了带我,于是我就坐在院子里喊他回来。一般情况下,发生这样的事情时,妈妈总会出来看看我。
“贝利,想去散步吗?”她一遍一遍地问,直到我开始变得兴奋,转着圈跳舞。她在我项圈上拴根儿链子,我们就沿着街道慢慢地走,每隔几英尺我都会停下来给自己的领地做个记号。我们常常会路过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伊森不再那样做了。妈妈有时会解开我的链子,让我跟孩子们跑一跑。
我非常喜欢妈妈。我唯一感到不满的地方是,每次她去洗手间都会把我喝水的碗盖上,而伊森总是为我留着。
学校结束的那个暑假,伊森和妈妈又开车带我去了农场。回到农场让我欣喜若狂。闪耀假装不认识我,而我也不太肯定那些鸭子还是不是原来的鸭子们,也许不是。不过,其他东西都一模一样。
几乎每天,伊森和外公,还有其他人都在一起工作。他们在一些木板上锤锤锯锯。一开始,我以为男孩又在做卡丁车,但一个月左右以后才弄明白,他们是在做新畜棚,紧挨着那个顶上有个大窟窿的旧木棚。
我是第一个看到一个女人从车道上走过来的,于是连忙跑过去准备实施必要的保护措施。我跑到跟前时才嗅出来那是女孩,现在已经长大了。她还记得我,用手在我耳朵后面挠了挠,我高兴地扭来扭去。
“嗨,贝利,你想我吗?好狗狗,贝利。”
那些人看到女孩时都停了下来。伊森从旧畜棚里走出来,惊讶地愣在原地。
“哦,嗨!汉娜?”
“嗨!伊森。”
外公和其他人都咧着嘴互相笑了笑。伊森回头望了一眼,脸红了。然后,他朝我们站着的地方走了过来。
“呃,嗨。”他说。
“嗨。”
他们都把目光转向别处。汉娜不挠我了,我用鼻子推推她,提醒她继续。
“到房子里去吧。”伊森说。
在那个暑假剩下的时间里,每次我坐车出去,我的座位闻起来都有女孩的味道。有时候,她会过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跟伊森坐在门廊聊天,我则躺在他们脚边给他们提供有趣的谈资。
有一次,我突然被两个人散发出的慌张从香甜的睡梦中惊醒。他们坐在沙发上,脸挨得很近很近,心跳加快。我能感到害怕和紧张。听起来好像他们在吃东西,但我却闻不到任何食物的气味;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爬上沙发,硬是将自己的鼻子挤进他们紧贴的头中间。他们两人突然一阵大笑。
妈妈和伊森开车回家上学的那一天,新畜棚的油漆味还飘荡在空中。女孩儿来了。她和伊森去了码头,把脚放在水里说话。女孩哭了,他们不停拥抱,但没有往池塘里扔木棍,或是做其他人一般在池塘边做的事,所以我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汽车的旁边,他们又拥抱了好几次,然后伊森压着喇叭,我们开走了。
回到家后,事情有了很大变化。其中一件事,爸爸有了自己的房间,里面摆着一张新床,还跟伊森共用一个洗手间。坦白说,爸爸用了洗手间后,我就不太喜欢进去;另一件事,伊森不再总是跟自己的朋友打橄榄球了,大部分时间他都呆在房子里打电话。打电话时,我常能听到汉娜的名字。
当树叶开始从树上落下来时的某一天,伊森开车带我去了一个有很多银白色大校车的地方,车里坐着很多人。然后一个人走了下来,是女孩!我不知道我们谁更高兴看到她,是我,或者是男孩——我想跟她玩儿,但是他只想拥抱。事情的发展让我激动不已,以至于回去的路上,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一只后座狗狗。
“教练说今晚上有从明尼苏达大学和密西根州来的观察员,来见我,汉娜。”男孩说。我当然明白“汉娜”这个词,但是我也注意到了男孩的忧虑和兴奋。汉娜很高兴,也很骄傲。我望望车窗看看自己能不能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是没有看到有什么异样。
那天晚上,伊森和朋友们打橄榄球,而我则骄傲地跟汉娜站在一起。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她从没来过这么棒的大院子。我带着她走到妈妈常带我去的地方,还告诉她该坐在哪儿。
我们刚到一会儿,托德就走了过来。后来我并不常见到托德,但他妹妹琳达仍然骑着车在街道上来来去去。“嗨,贝利。”他对我说,显得非常友好,但是总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因此我只是嗅了嗅他伸出的手。
“你认识贝利吗?”女孩问。听到自己的名字,我摇摇尾巴。
“我们是老朋友了,对吧,小子。好狗狗。”
我不需要像托德那样的人来叫我好狗狗。
“你不在这儿上学,你是在东区上学吗?”托德问。
“不,我只是来拜访伊森家。”
“你是谁,表妹,还是……”
人群开始欢呼,我晃着脑袋四处看,但除了一波接一波的欢呼声就什么都没有了。每次他们这么做都会让我上当。
“不,只是……一个朋友。”
“那么,你想不想去参加聚会?”托德问。
“什么?”
“去参加聚会,我们聚在一起。可不是任何地方都有这种节目的哦。”
“不,我……我最好等等伊森。”我冲女孩扬起头。我能感觉到她不知为什么变得有些焦虑,我也能感觉到托德的愤怒开始一点点蓄积,一如既往。
“伊森!”他转过身,朝地上啐了一口,“那么,你们两个是一对儿,还是什么?”
“嗯……”
“因为你要知道,他常跟米歇尔·安德伍德出去。”
“什么?”
“没错,大家都知道。”
“哦。”
“没错。所以如果你想一想,你知道,他和你不可能,你知道,不可能在一起。”托德朝女孩儿身边靠了靠。她突然变得僵硬起来,我看到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的紧张让我噌一下站起来。托德低头看看我,我们的眼睛牢牢盯着对方。我感觉到自己后颈上的毛发竖了起来。下意识地,我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
“贝利!”女孩立刻站起来,“怎么了?”
“对啊,贝利,是我,你的老朋友。”他转过身看着女孩,“哦,对了,我叫托德。”
“我叫汉娜。”
“你为什么不把狗拴起来跟我走呢?会很有趣的。”
“呃,不了,嗯,我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不?来吧。”
“不,我得照顾贝利。”
托德耸耸肩膀盯着她:“好吧。嗯,随便。”
他的愤怒非常强烈,我又吼了一声。这一次,女孩什么也没说。“好,”托德说,“你问问伊森关于米歇尔的事情,好吧?”
“嗯,好。”
“你最好问问他。”托德将手插在口袋里走开了。
大概一小时以后,伊森跑来看我和汉娜,他非常高兴,也非常激动。“密西根州,我们来了。斯巴达人队!”他大声地喊。我摇着尾巴汪汪叫,然后他的快乐消失了。
“怎么回事,汉娜?”
“谁是米歇尔?”
我将爪子放在伊森的腿上好让他知道,我已经做好玩球的准备了,只要他愿意的话。
“米歇尔?你说的是谁?”伊森笑了,但下一秒就停了下来,仿佛突然失去了呼吸,“怎么回事?”
他们带我沿着大院子转圈散步,聊天。他们全神贯注地交谈,甚至没注意到我吃了半个热狗,一些爆米花,还有一点金枪鱼三明治。很快,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可他们还是一圈一圈地走啊走。
“我不认识这个女孩,”伊森不停地说,“谁告诉你的?”
“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不过他认识贝利。”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愣住了,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偷吃了东西而招来麻烦。
“大家都认识贝利,每场比赛它都来。”
我连忙吞下去,但是显然,我差不多没什么麻烦。在绕着大院子转完另外一圈时,我发现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能吃,真是无趣啊!男孩和女孩停下来拥抱,拥抱了很多次。“你浑身都是汗味儿。”女孩笑着将他推开。
“贝利,想去兜风吗?”男孩问。
我当然想!我们回到家,他们又静悄悄地说了很多话,还给我喂了些吃的。我心满意足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准备睡觉;女孩和男孩悄悄地在沙发上打架。
我们现在又有一个新的狗狗门,从后门可以直接进入院子。没人再让我睡在车库里了。我很高兴自己能打破家里的那个习惯。我跑到外面去撒尿,惊讶地发现栅栏旁边的草地上有一块儿肉。
有趣的是,它闻起来不太对劲儿,上面有股很刺鼻的味道,一种很怪很苦的味道。更奇怪的是,上面全是托德的气味。
我捡起那块儿肉,将它扔到后院的天井。那种苦涩让我满嘴都是唾沫。我坐在那儿,望着它。味道着实糟糕,但它还算是一大块儿不错的肉。如果吃快点儿,或许我可以不用细嚼慢咽,直接吞掉。
我用鼻子推了推那块儿肉。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它闻起来有那么浓烈的托德的味道?
14
第二天早晨,妈妈走出来看到我,我耷拉着脑袋,尾巴一下一下地拍打天井。不知为什么,虽然我没做错什么事,可我就是很有负罪感。
“早上好,贝利。”她说。接着,她看到了那块儿肉,“那是什么?”
她弯下腰想靠近些看看那块儿肉,我翻了个身想让她挠挠我的肚皮。我似乎整整一个晚上都在盯着那块儿肉,累得要命,非常需要有人对这件事给予一个肯定的安慰,即使我不明白为什么。只不过这事儿很不对劲儿,因此我没去占这块意外横肉的便宜。
“从哪儿来的,贝利?”妈妈轻轻揉着我的肚皮问,然后伸手捡起那块儿肉。“哎哟。”她说。
我警觉地坐直身子。如果她要喂给我吃,这就意味着肉没问题;事实恰恰相反,她转过身将肉拿回房间。我一骨碌站起来——既然她要把它拿走了,那我改变主意了,现在我想吃了它。
“贝利,你不会想吃这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妈妈说。她将肉扔进垃圾箱。
汉娜坐在我的车座去那辆巨大的银色校车那儿。我独自一个在车里坐了很长时间,伊森和汉娜站在外面,不停地拥抱。男孩回到车里时,悲伤又孤独。于是,我没把鼻子探出车窗,而是将脑袋枕在他的腿上。
在家人都围坐在一棵房子里的树下,为了“圣诞快乐”撕了些纸之后的第二天,女孩又回来了。我情绪很糟,因为伊森送给妈妈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咪,叫菲利克斯。它一点规矩都没有。我一坐下,它就攻击我的尾巴,还常从沙发后面朝我扑过来,用它细小的爪子在我身上拍拍打打。我试着跟它玩儿的时候,它就会趴在我的鼻子上,用自己尖利的小牙齿咬我。汉娜一来就特别关注这只小猫,可是我认识她已经很长时间了,而且现在是最受宠爱的宠物,并且狗狗们有许多重要的工作,比如门铃响的时候汪汪叫,而猫咪在家里一点儿用都顶不上。
有一件事小猫不能做,那就是外出。地上铺着厚厚一层雪。有一次,菲利克斯冒险似的将一只爪子放在雪地里,结果它转身就跑,一直跑回房间,就好像被烫了一样。因此,当汉娜和伊森在前院堆了个大大的雪堆,还在上面放了顶帽子时,我就陪在他们身边。男孩喜欢抓住我,将我压在雪地里。我也就任他抓着我,纯粹是为了他胳膊抱着我时的快乐。当他还是很小时,他经常这样跟我玩儿。
我们去滑雪,汉娜坐在后面,我一直跟着雪橇跑,汪汪叫着想把男孩手上的滑雪手套拽下来。
有天下午,太阳出来了,空气清冷而洁净,我能感觉到它顺着我的喉咙一直向下流到肚子里。居民区里所有的孩子都在山上滑雪。汉娜和伊森一边推小一点儿的孩子,一边自己滑。我很快就跑累了,躺在山坡上。那就是为什么托德开车过来时,我在山底下的原因。
他从车里出来时一直望着我,但他什么也没对我说,也没伸出手。我也保持一定距离。
“琳达!来,该回家了!”他吼道,嘴巴里猛然飘出的呼吸变成一朵雾气小云。
琳达正跟自己的其他三个小朋友从斜坡上往下滑,坐在一个碟子一样的雪橇上,时速大约每小时一英里。伊森和汉娜很快就刷的一下超过了他们。“我不想回!”琳达喊道。
“现在就回!妈妈说的!”
男孩和汉娜突然在山脚下停下来,从雪橇里掉了出去。他们一个压着一个,笑得稀里哗啦。托德站在那儿望着他们。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托德的身体里冒了出来。确切地讲,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糟糕,更阴暗的东西,一种我从未从别的任何人身上感受到的东西。我从他盯着伊森和汉娜的方式中感觉到了这种东西,可他依旧一脸平静。
伊森和女孩站起来,互相拍打着身上的雪,走过来望着托德。他们的胳膊绕在一起,浑身散发着爱和喜悦,掩盖了托德的仇恨。
“嗨,托德。”
“嗨。”
“这是汉娜。汉娜,这是托德,他住在街尾。”
汉娜伸出手笑眯眯地说,“很高兴见到你。”
托德僵了一下。“事实上,我们见过面。”
汉娜扬起头,拨开挡在眼前的头发。“我们见过吗?”
“什么时候?”伊森问。
“在棒球比赛上。”托德说着,干笑了两声,声音尖利而短促。
伊森茫然地摇摇头,但是汉娜却眨了眨眼睛。“哦,哦,对。”她说着,突然之间变得有些沮丧。
“来干吗?”伊森问。
“我得把妹妹接回去。琳达!”托德将手圈在嘴边喊,“现在回家!”
琳达从自己的朋友身边走开,沮丧地从雪地里一步步慢慢挪过来。
“他……他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汉娜对伊森说。她有一些担忧,我好奇地望着她,然后感到了伊森内心腾起一股愤怒,我连忙转过去望着他。
“等等,什么?你?是你告诉汉娜我跟米歇尔在一起的?我根本都不认识什么米歇尔。”
“我得走了,”托德含糊地说,“到车里去,琳达。”他对妹妹说。
“不,等等。”伊森说着伸出手,托德躲开了。
“伊森。”汉娜喃喃说着便抓住他的胳膊。
“你为什么那么做,托德?你为什么撒谎?你到底有什么毛病,伙计?”
虽然愤怒和抵触在托德周身沸腾,热得足以将我们脚下的雪化掉,可他只是站在那儿,回头望了望伊森,半句话都没说。
“这就是为什么你没有朋友,托德。你能心态正常一点吗?你总干这种龌龊事儿,”男孩说,“真恶心。”他的愤怒一点点消失,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依然非常沮丧。
“伊森。”汉娜提高了声音。
托德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回到车里,甩上车门。他回头看了看汉娜和伊森,毫无表情。
“太恶劣了。”汉娜说。
“哦,你不了解他。”
“我不管,”汉娜回答道,“你不该说他没有朋友。”
“他是没有。他总是做那种事儿,比如他说有人偷了他的收音机。全都是骗人的。”
“他不是……他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对吗?像上特殊学校什么的?”
“哦,不,他真的非常聪明。不是因为那个。他是托德,就那样。他的心理总是很扭曲,你知道吗?我们曾经是朋友,那时候还很小。但他有许多取乐的怪异想法,比如在学前班小同学等车上学时,朝他们扔鸡蛋。我告诉他我不想那样做——他的亲妹妹琳达就在其中,我意思是,别那样——所以,他就将一盒子鸡蛋踩得粉碎,把我家的车道弄得脏兮兮一团糟。爸爸回来之前,我还得用水将它们全部清理干净。不过,贝利倒是蛮喜欢打扫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摇摇尾巴。他们现在可能在讨论我,这让我很高兴。
“我打赌它喜欢。”汉娜笑着拍了拍我。
几天后,汉娜走了。下雪了,风很大,我们只好整天呆在家里,坐在加热器前面(至少,我是这么做的)。那天晚上我睡在伊森床上的毯子里,一直呆在那儿,即使我热得喘气都没有动。因为靠着他睡觉很舒服,感觉自己还是只小狗狗。
第二天早晨,雪终于停了。伊森和我跑到外面,花了好几个小时清除车道上的积雪。在那么厚的雪地里奔跑比较有困难,我朝前跑几步,就得停下来歇一歇。
晚饭后,月亮出来了,那么亮,我的视线非常清楚。空气中满是壁炉的芳香。伊森很累,早早上床去睡了,而我穿过狗狗门站在院子里,淡淡的风中送来一股奇怪又清爽的夜晚空气的味道。
我发现篱笆旁边有个巨大的雪堆,于是高兴地爬上去,又从另一边滑下来。这是一个适合冒险的完美之夜,我跑到切尔西家去看公爵夫人有没有空,但除了一片刚刚被尿浸湿的雪堆之外,没有她的一点痕迹。我体贴地抬起自己的一条腿,这样她就会知道我正在想她。
晚上探险时,我通常都会去小溪边。这总能让我想起跟姐姐和快哥一起冒险的时光,那时我还是只小狗狗,各种各样的气味总是那么刺激。可现在,我被迫沿着修建整齐的马路晃悠,转上车道,在车库门和人行道之间的裂缝嗅来嗅去。有人已经把屋子里面的树搬到了外面,可伊森家的树还在房子里面,上面挂满了灯和其他小物件儿,常常受到菲利克斯的攻击。每当我路过摆在街边的树时,我都会用自己的气味给它们做个标记。需要做标记的树一排排的,似乎没有尽头,结果害得我在外面呆到很晚。如果不是另一棵被放错地方的树散发出诱惑的味道,我应该会调头回家,或许正好在能阻止那一切发生的时间到家。
后来,一辆过路车的车灯直直照在我身上,然后减速行驶了一分钟。它的味道让我想起在我外出探险时间过长的时候,妈妈和伊森会开车出来找我。我突然感到一阵内疚,于是低着头朝家里跑去。
一走到被清除干净的人行道上,我立刻注意到有些东西似乎不太对劲儿。
前门敞开着,家的芳香随着一阵阵风四下飘散,被强劲的晚风推进寒冷的夜晚。夹杂在空气中的还有一股既强烈又熟悉的化学品味儿——我们曾开车到一个地方,在那儿伊森总喜欢拿着一根又黑又粗的软管站在车尾,我也总能闻到这样的味道。房子后面站着一个人,我刚开始以为是男孩。直到他转身将更多散发着浓浓化学品味道的液体倒进灌木丛时,我才闻到了他的气味。
是托德。他朝后退了三步,从口袋里拿出一些纸,然后点着。他僵硬空洞的脸在火光中忽隐忽现。当他将那些着火的纸扔进灌木丛时,一股蓝色的火焰突然腾空而起,发出巨大的声响。
托德没看到我。他一直盯着火焰。我没叫,也没吼,只是带着沉默的愤怒跑上人行道。我朝他扑过去,仿佛我这一生经常将人类打倒;一种力量在我体内奔涌,仿佛我是狗群的头领。
我对自己是否应该攻击人类的犹豫立刻被一种强烈的感觉取代:无论托德在做什么,都正对男孩,还有我要保护的家庭造成伤害,没有比那更有意义的事情了。
托德大喊一声倒在地上,朝我的脸踢过来。我咬住他踢起来的腿,狠狠咬进去,没有松口,托德大声尖叫。他的裤子被撕破了,鞋也掉了,我还尝到了血腥味儿。他用拳头砸我,但我还是紧紧咬着他的脚踝,使劲儿摇晃,甚至撕下来了许多肉。我满腔愤怒,完全没注意自己嘴巴里全是人类的血液和皮肤的独特味道。
一阵刺耳的响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扭头朝房子看去,托德趁机将脚从我嘴巴里拽了出去。屋子里的树完全着火了,辛辣浓重的烟雾从前门翻滚而出,飘散在夜空中。电子警报的声音尖锐刺耳,我本能地朝后退了几步。
托德站起来,一瘸一拐地以最快的速度溜掉了。我的余光瞥到了他的逃跑,但未加理会。我也听到了自己的警报声,犬吠声。火焰在屋里蔓延,沿着楼梯朝男孩的房间升腾。
我跑到房子后面,却沮丧地发现那堆帮我逃跑的雪堆竟然在篱笆的另一边。我站在那儿叫唤,天井的门开了。爸爸和妈妈跌跌撞撞走了出来。妈妈在咳嗽。
“伊森!”她尖叫道。
浓黑的烟从天井的门里冲了出来。妈妈和爸爸跑向大门口,从我身边冲过去,穿过雪地跑到房子的前门。他们站在那儿抬头看着伊森黑乎乎的窗户。
“伊森!”他们大声地喊,“伊森!”
我离开他们,冲回已经打开的后门,跑进去。菲利克斯在天井外面的野餐凳底下缩成一团。她冲我喵喵叫,但我没停下来。我从门里挤进去,眼睛和鼻子里都是烟。什么都看不到,我只能跌跌撞撞朝楼梯上跑。
火焰的声音和我们开车把车窗打开时的风声一样大。烟雾让我窒息,但让我不得不退回去的是一阵阵热浪。凶猛的火焰烧焦了我的鼻子和耳朵。我低着头,挫败地跑出后门,冰冷的空气立刻缓解了我的痛苦。
妈妈和爸爸还在大声地喊。街上和隔壁的房屋都亮起了灯,我能看到一个邻居从窗户上探出头,手里握着电话。
还是没有男孩的一点迹象。
“伊森,”妈妈和爸爸哭喊着,“伊森。”
15
我从未曾从妈妈和爸爸身上感受到那样的恐惧,源源不断。他们一直冲着男孩的窗子呼喊。妈妈一直在哭,而爸爸的声音僵硬。当我开始叫唤时,他们没有制止我。
我的耳朵捕捉到了警笛时断时续的哀鸣,但是更多的,我听到了自己的叫声,妈妈和爸爸呼喊伊森的名字,还有盖过所有声音的火的怒吼声,那么大,让我觉得自己都在跟着颤抖。我们前面的灌木还在燃烧,雪“嘶嘶”地融化了,腾起一片片烟雾。
“伊森!求你了!”爸爸的声音沙哑。
就在那时,有什么东西从伊森的窗子上飞了出来,碎玻璃散落在雪地上。是飞板!
我疯狂地跑过去捡起它,想告诉伊森,好了,我拿到了。他的头从飞板打破的窟窿里伸出来,黑色的烟雾笼罩在他的脸上。
“妈妈!”他一边咳嗽一边喊。
“你马上出来,伊森!”爸爸撕心裂肺地喊。
“我打不开窗户,卡住了。”
“跳下来!”爸爸回答道。
“跳下来,亲爱的!”妈妈朝他喊道。
男孩的头缩回去不见了。“烟会闷死他的,他在干什么啊?”爸爸说。
“伊森!”妈妈尖叫着。
男孩的椅子从窗户里冲了出来,将窗户砸得粉碎。下一秒,男孩一跃而出。可他似乎被挂在窗户上的木头和玻璃钩住了,没能避开着火的灌木,直直地掉了进去。
“伊森!”妈妈一声惊叫。
我狂乱地吠叫着,完全忘了飞板这事儿。爸爸跑到火堆旁,抓住伊森,将他拽到雪地上翻来翻去检查。“哦,上帝啊!上帝啊!”妈妈哭着说。
伊森躺在雪地上,闭着眼睛。“儿子,你还好吗?你还好吗?”爸爸问。
“我的腿。”男孩咳嗽着说。
我能闻到皮肤烧焦的味道。他的脸黑乎乎的,流着汗。我感到了他体内刺骨的疼痛,于是叼着飞板走过去想帮帮他。
“走开,贝利。”爸爸说。
男孩睁开眼睛,虚弱地冲我咧咧嘴:“不,没事。好狗狗,贝利,你逮到飞板了。好狗狗。”
我摇摇尾巴。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头,我吐出飞板,老实说,味道不怎么样。他的另一只手紧紧蜷在胸前,一滴一滴流着血。
汽车和卡车陆陆续续都到了,灯光闪烁。人们跑进房子,用大大的软管朝里面喷水。有人拿来了一张床,将男孩放在上面,抬起来放进一辆卡车的后面。我想跟着他爬进去,但一个站在卡车后门的人将我推到一边。“不,不行。”他说。
“呆着,贝利,没事的。”男孩说。
我很了解“呆着”的意思,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一个口令。男孩还很痛苦,我想跟他在一起。
“我可以去吗?”妈妈问。
“当然,我帮你。”那个人回答说。
妈妈爬进卡车。“没事的,贝利。”切尔西的妈妈走过来,妈妈抬头望着她。“罗拉?你能不能照顾贝利一下?”
“没问题。”
切尔西的妈妈抓着我的项圈。她的手闻起来有公爵夫人的味道。但爸爸的手有一股火的味道。我知道他很疼。他爬进去跟妈妈和伊森呆在一起。
街上所有的邻居几乎都出来了,但是没有狗。卡车开走了,我悲伤地叫了一声。我怎么知道男孩现在安全吗?他需要我跟他在一起!
切尔西的妈妈拉着我远远地站在路边。我感觉得出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大部分的邻居都聚集在街道上,但是她站在房子旁边。而现在,每一个人都好像希望她就呆在那儿,而不要走过去跟自己的朋友们站在一起。
“毫无疑问,这是一起纵火案。”一个男人对一个腰带上挂枪的女人说。我知道那样打扮的人被称作“警察”。“灌木,树,所有的东西一下就着了。燃点多,助火剂也多。那家人能活下来真是幸运。”
“中尉,看这个。”另一个男人喊。他也有一把枪——那些穿橡皮衣服的人没有枪,还拿着皮管子洒水。
切尔西的妈妈犹豫不决地走过去看看他们都在看的东西。是托德的鞋。我愧疚地转过头,希望没人注意到我。
“我找到这只网球鞋,看起来上面有血。”男人拿着手电筒照在雪地上说。
“男孩从窗户里跳出来时,划伤了很多地方。”有人说。
“没错,在那儿,但不是这儿。这能看到的只有狗的脚印儿和这只鞋。”
听到“狗”这个词,我有些畏缩。带枪的女人拿出手电照在雪地上。“你觉得呢?”她说。
“那是血。”有人说。
“好吧,你们两个,看看血迹去了什么地方,好吗?把这个东西收起来。警官?”
“是,长官。”一个人说着走过来。
“我们找到了一串血迹,我希望在它两边八英尺范围内警戒。暂停街上的交通,让那些人都回去。”
女人站起来,而切尔西的妈妈弯下腰,突然表示出对我的关注,“你还好吧,贝利?”她拍拍我问。
我摇摇尾巴。
她突然停下来,望着自己的手。
“夫人,您住在这儿吗?”配枪女警察问切尔西的妈妈。
“不,但狗狗住在这儿。”
“我能不能问问您……请稍等,您是邻居?”
“隔两栋房子。”
“您今晚看到什么人了吗?任何人?”
“没有,我睡着了。”
“好吧。我能不能请您跟其他人一起站在那儿?如果觉得冷的话,请把您的联系方式留下,就可以回家了。”
“好,不过……”切尔西的妈妈说。
“怎么了?”
“有没有人可以看看贝利?它好像在流血。”
我摇摇尾巴。
“当然,”女人回答道,“它友好吗?”
“哦,是的。”
女人弯下腰。“你受伤了,小伙子?你怎么受伤的?”她轻轻地问,然后拿出手电筒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我的脖子。我想舔舔她的脸,她笑了。
“好吧,没错,它很友好。可我觉得这不是它的血。夫人,我们需要让狗在这儿呆一会儿,可以吗?”
“我也可以留下,如果您需要的话。”
“不,没关系。”女人说。
我被带到其中的一辆车那里,一个很温柔的男人将我的毛剪掉几绺,放在一个塑料袋子里。
“你想不想赌一赌这血跟鞋上的血是同一个人的?我敢说,我们这个四条腿的朋友晚上正好出来上厕所,然后狠狠咬了那个纵火犯一口。我们找到嫌疑人,血就可以确定他。”女人对帮我理发的男人说。
“长官,”一个男人走过来说,“可以确认疑犯的住址了。”
“哦,快说。”女人回答道。
“那笨蛋的血一路滴到隔四幢房子的屋子里。你能在人行道上看到血,直直进了那房子的侧门。”
“我们有足够的证据申请搜查证了,”女人回答道,“我敢打赌住在那儿的一个人腿上肯定有一排牙印。”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住在切尔西家。公爵夫人似乎觉得我变成了她的二十四小时玩伴,但我无法消除紧张焦虑,只是走来走去,等着伊森回家。
妈妈第二天来了。她对我说我是一只好狗狗,我能闻到她衣服上有男孩的味道,因此稍稍高兴了一些,跟公爵夫人玩了一两个小时她最喜欢的游戏,拽袜子。切尔西的妈妈端来一杯浓浓的咖啡。
“那个男孩究竟要干什么?他为什么要烧你家的房子?差点把你们都害死。”
“我不知道。托德和伊森以前是朋友。”
我听到了伊森的名字转过去,公爵夫人趁机将袜子从我嘴里拽出去。
“肯定是托德,啊?我还以为警察说血液测试要很长时间。”
“他们带他去询问时,他很快就承认了。”妈妈说。
“他有没有解释他为什么那么做?”
公爵夫人将袜子推到我身边,想让我抓住它。我茫然地望着别处。
“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
“天哪。你知道,我一直觉得那个男孩很奇怪。还记得他毫无缘由地将切尔西推进灌木丛吗?我丈夫大发脾气,过去跟托德的爸爸讲理。我当时以为两个男人要打一架呢。”
“不,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推了她?”
“苏堤·赫斯特说,她逮到他正准备从卧室的窗户上偷窥。”
“我以为她不知道那是谁。”
“现在她说是托德。”
我猛地跃过去抓住袜子。公爵夫人拽着袜子蹲到地上,咆哮了一声。我拉着她满房子跑,但她就是不松口。
“贝利现在是个英雄了。托德的腿缝了八针。”
听到我名字,公爵夫人和我都僵住了。狗狗饼干,说不定?我们两狗之间的袜子变得松垮垮的。
“报纸想要一张他的照片。”妈妈说。
“不错,刚好我给贝利洗了个澡。”切尔西的妈妈回答道。
什么?还要洗澡?我刚洗过!我吐出袜子,公爵夫人愉快地摇啊摇,以胜利的姿态在房子里四处转悠。
“伊森怎么样?”
妈妈放下自己的咖啡。男孩的名字和她身上涌出的忧虑和悲伤让我走到她身边,将头放在她腿上。她伸手拍拍我的头。
“他们必须在他腿上钉上钢钉,而且会留下……疤痕。”
妈妈指指自己的脸,然后用手捂住双眼。
“我非常非常难过。”切尔西的妈妈说。
妈妈哭了。我将爪子放在她腿上想安慰她。
“好狗狗,贝利。”妈妈说。
公爵夫人的傻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嘴边松松地垂着那只袜子。我冲她低吼了一声,公爵夫人一脸迷茫地退到一边。
“听话,拜托,伙计们。”切尔西的妈妈说。
过了会儿,切尔西的妈妈给了妈妈一些蛋糕,但没狗狗们的份儿。公爵夫人躺在地上,四只爪子抓着袜子,就像我以前跟院子里的可可玩的时候一样,但那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来了许多人,我跟妈妈坐在客厅里。一些像闪电但没声音的亮光闪了闪,我眨眨眼睛。然后我们回到到处都盖着塑料布的房子去,那些塑料布在随风拍打,那些光又闪了闪。
一周后,妈妈开车带我出去,我们搬进了一所“公寓”。这是一间小房子,在一幢有很多房子的大楼里。到处都是狗狗,大部分都非常小,下午的时候妈妈会带我去一个大水泥院子里看他们。她会坐在凳子上跟其他人聊天,而我则到处跑着交朋友,划领地。
我不喜欢公寓,爸爸也不喜欢。他冲妈妈大喊大叫,比在房子里更频繁。房子很小,更糟糕的是,这儿没有男孩。爸爸和妈妈闻起来常有伊森的气味,但他没跟我们一起住。我的心很痛。晚上,我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不由自主地四处晃荡,满心不安,直到爸爸喊着让我躺下。晚饭曾是我一天最兴奋的时候,但现在却没那么有趣了。妈妈端给我——可我就是觉得不饿,有时都吃不完。
我的男孩在哪儿?
16
男孩回家的那一天,我们还住在公寓里。我窝在地上,小猫菲利克斯紧挨在我身边睡觉。我已经放弃了将她推开的念头——菲利克斯显然以为我是她的妈妈,这对我简直是污蔑;她不过是一只猫,在我看来,完全没智商。
我能通过发动机的声音听出我们家的汽车开进了停车场。因此,妈妈的车回来时,我站了起来。菲利克斯迷茫地冲我眨了眨眼睛,我走到窗户边,跳起来,前爪趴在窗框上,这样我就能看着妈妈从楼梯上来。
停车场的情景让我心跳加速:是男孩,他正艰难地从车里站起来。妈妈弯下腰去帮他,过了好几秒他才站直。
我完全失控,狂叫着,转着圈,从窗户跑到门口等着出去,然后又回到窗户,好看的清楚些。菲利克斯吓坏了,躲到沙发下面望着我。
钥匙在门锁里转动,我呆在门边,浑身颤抖。妈妈“咯吱”一声打开门,男孩的气味立刻在空中荡漾。
“现在,贝利,退后。卧下,贝利,乖乖卧下。坐。”
不,我不能那么做。我仓促地用屁股碰碰地板,然后又站起来。妈妈伸手抓住我的项圈,将我推到后面,与此同时,门开了。
“嗨,贝利。嗨,小伙子。”伊森说。
妈妈将我从男孩身边拽开,他一瘸一拐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我很快就知道那东西叫“拐杖”。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我哀鸣着在项圈里扭动挣扎。最后妈妈终于松开了,我箭一样地一步穿过房间,跃在男孩腿上,亲吻他的脸。
“贝利!”妈妈严厉地说。
“不,没关系。贝利,你真是一只笨蛋狗。”他表扬我说,“你好吗?我也很想你,贝利。”
每当他提到我的名字,我都会愉快地战栗。他的双手抚摸我的皮毛也不能让我满足。
男孩回来了。
渐渐地,大概几天之后,我开始意识到男孩有些不对劲。他很痛苦,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痛苦。对他来说,行走笨拙,也很艰难。他散发出一种令人痛惜的悲伤;当他只是坐在那儿望着窗外时,还会有一种忧郁的愤怒一闪而过。
刚开始的一两周,男孩每天都会和妈妈开车出去,回来时,总是精疲力竭,满身大汗,每次都会睡一小会儿。天气渐渐转暖,树叶开始发芽,妈妈不得不去上班了,因此男孩和我常常独自呆在家里,还有菲利克斯,可这家伙总是盘算怎么从前门溜出去。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打算怎么从前门出去,但是男孩对猫咪到外面去投反对票,因此就是那样——只是菲利克斯没规矩,简直让我要疯了。她从来都没有吃完过晚饭,我只好帮她清理干净,但从来没人感谢过我——事实上,这还常是我被呵斥的原由之一。一方面,我希望看到她可以逃跑成功,跑出去。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忍受她了;另一方面,她总是跑过来打架,只要我不太粗鲁的话。她甚至会玩追球的游戏。伊森将球扔到走廊,球突然变换方向,然后我去把它捡回来,我觉得这对她来说太冒险。实际上,她也没有多少机会,毕竟我是管事儿的那一只。
这都没在农场上有趣,甚至比不上在原来的房子里的生活,但是呆在公寓还是让我很高兴,因为男孩几乎一直呆在家里。
“我觉得你该回学校了。”有一天晚饭后妈妈说。我知道“学校”这个词,于是望着双臂抱在胸前的伊森。我感觉到他体内有一股悲伤的愤怒。
“我还没准备好。”男孩说。他伸出手指,摸了摸脸上那道深紫色的疤痕,“直到我能走得更好一些。”
我坐了起来。走?我们要出去走走吗?
“伊森,没有理由……”
“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妈!”伊森吼道。
伊森从没跟妈妈大喊大叫过,我立即感觉到他很抱歉,但之后,两人什么也没说。
可是几天后,有人来敲门。伊森打开门,满公寓里都是男孩子。我闻出他们就是在大院子里打橄榄球的男孩们;他们喊我的名字。我瞥了菲利克斯一眼,想看看她对我这种特殊地位有什么反应,但她却假装没有嫉妒。
男孩们笑着,喊着,呆了大概一个小时。我感到伊森情绪高涨。他的快乐让我快乐,因此我去拿了个球,叼进客厅。其中一个男孩将它拿起来,扔到门廊上,我们玩了几分钟。
男孩们来拜访的几天后,伊森早早起了床,跟妈妈一起离开了。
学校。
我们搬出公寓时,男孩可以借着叫“拐杖”的一根儿打磨光滑的棍子走路。拐杖非常特别:男孩从来没扔掉它,我的感觉告诉,我不能啃它,一点点也不行。
我们把东西搬上车时,我完全不知道大家要去哪儿,可我还是一样的兴奋。开车兜风总让我激动,去哪儿无所谓。
当小溪和街道熟悉的味道从车窗里飘进来时,我越来越激动。从车里一出来,我就迫不及待地从前门窜进房子。我还能闻到烟味儿,但是空气中到处都是新木头和新地毯的味道,客厅的窗户变得更大了些。菲利克斯对这个新环境似乎有些怀疑,可我没过一会儿,就冲出狗狗门,在相对自由的后院奔跑。我愉快地叫了几声,公爵夫人在街尾回应。家!
我们搬回来没多久就开车去了农场。生活终于又回到了正轨,不过男孩很少奔跑,而是倚着拐杖慢慢走。
我们最先去的一个地方是汉娜的家。我对路线很熟,在前头飞奔,因此我第一个看到了她。“贝利!嗨,贝利!”她喊道。我跑过去跟她深深地拥抱,然后男孩出现在车道上,微微喘着气。女孩儿走下楼梯,站在阳光下等着他。
“嗨。”男孩说。他似乎有些犹豫。
“嗨。”女孩说。
我打了个哈欠,挠了挠自己的下巴。
“嗯,你不打算亲亲我吗?”女孩儿问。
他扔掉了自己的拐杖。
那个夏天非常不同。太阳还没升起,伊森就早早起床,开着外公的卡车在乡村小路上来来回回,将纸塞进人们的信箱。那些纸跟男孩曾经在房子地毯上铺的报纸一样,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觉得如果我在上面撒尿,肯定不会得到表扬,尽管在我还是小狗狗时,将这些纸弄湿会让我得到奖励。
汉娜和男孩会常常呆在一起好几个小时,静静地坐着,有时什么话也不说就是打架。有时她甚至会跟着一起去在早晨兜风,可是一般情况下都只有男孩和我,前座狗狗贝利。
“去挣点钱,贝利。”他有时会说。听到自己的名字,我摇摇尾巴,“现在没有橄榄球奖学金了,肯定没了。我再也不能参加运动了。”
他难过的时候,我就将自己的鼻子放在他手中。
“我一生的梦想,现在都没了。因为托德。”
不知为啥,伊森带着飞板一起来到农场。他有时会将它剪开,然后又缝起来,通常都会让那个东西比之前更难看。我最喜欢的时间就是我们在池塘里一起游泳,似乎只有在那时,男孩的腿才不会让他感到痛苦。我们甚至还玩落水的游戏,就像多年前那样,虽然他现在重了许多,也比之前更难拖出水面。当我跟着他潜到水里时,我觉得非常高兴,希望这一切不会结束。
可我知道,总会结束的。我感到夜晚变得越来越长,那就意味着我们很快就要回家了。
一天晚上,我躺在桌子下面,妈妈和外婆正在聊天。伊森和汉娜开车出去了,但是没带我,所以我估计他们去做的事情肯定没什么意思。
“我想跟你说些事。”外婆对妈妈说。
“妈,不。”妈妈说。
“不,听着就行。自从到这儿之后,那小伙子就完全变了。他很快乐,也很健康,还有一个女朋友……为什么要把他带回城市?他可以在这儿读完高中。”
“你说得就像我们住在贫民窟似的。”妈妈笑着抱怨了一声。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因为……嗯,我们都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的丈夫肯定不同意,但是现在加里总是出差,而且你也说学校的事情越来越多。在恢复期,那孩子需要家人常常陪在他左右。”
“是的,加里常出差,但是他还是希望一回到家就看到伊森。而且,我也不能放弃自己的工作。”
“我不是不让你工作。你知道,只要你想来随时都欢迎,为什么加里不能在合适的周末坐飞机飞到我们的小机场?或者,请你一定要明白,我只是为你们好,你们两个现在分开一段时间不是更好吗?如果你和加里想解决你们的问题,你们需要在别的地方,而不是当着伊森面来解决问题。”
听到男孩的名字,我竖起耳朵。他回来了?我抬起头,但是没听到他的车声。
当夜晚转凉,鸭宝宝跟自己的妈妈一样大时,妈妈开始给车上装行李。我焦急地走来走去,担心自己被落在后面。时间一到,我就干净利落地跳上后座。不知怎么搞的,大家都笑了。我坐在车里,望着妈妈跟外公拥抱,然后是外婆,然后,奇怪的是,还有伊森。伊森走过来打开车门。“贝利?你想跟妈妈呆在一起,或者说,跟我呆在这儿?”
这个问题我丝毫不理解,因此只好怔怔地望着他。
“来吧,笨蛋狗。贝利!来!”
我犹豫不决地跳在车道上。不去兜风了?
妈妈开车走了,伊森、外公和外婆都挥着手。但是这毫无道理,男孩和我留在了农场上!
这种日子很适合我。几乎每天,从蒙蒙的夜色中开始,我们开很长时间的车,从一座房子到另一座房子扔纸。到家时,外婆总是在做早餐,外公总在桌子底下给我扔些东西吃——熏猪肉,火腿,烤面包。我学会了悄悄地吃,这样外婆就不会说,“你又喂狗了?”我听到“狗”这个词,她的语气告诉我这一切必须悄悄进行。
“学校”这个词又回来了,但没有校车,伊森自己开车离开——可是有时女孩会过来,他们就开她的车去。我明白无需担心,伊森傍晚就会回来,而且汉娜也常跟我们一起吃晚餐。
妈妈经常来,而且圣诞快乐时,妈妈和爸爸都来了。妈妈的手闻起来有小猫菲利克斯的味道,不过她伸手拍我的时候,我并没有介意。
我以为我们已经决定永远都呆在农场了,但是那年夏天结束时,我感觉我们在朝另一个方向变化。男孩开始往箱子里装东西,这个信号很显然,我们很快就要回家了。汉娜几乎一直都在这儿,而且她非常难过,也很担忧。她和男孩拥抱,他们之间那么强烈的爱,我无法自已地想挤进去,这总让他们哈哈大笑。
一天早晨,我知道时间到了。外公将箱子装上汽车,外婆和妈妈在说话,伊森和汉娜在拥抱。我走来走去,想找到一扇打开的车门,但是外公将我拦得死死的,我根本没有办法跳到车里去。
男孩朝我走过来,跪在我身边。我能感到他的悲伤。“你要做个好狗狗,贝利。”他说。
我摇摇尾巴告诉他,我知道自己是只好狗狗,而且现在该坐车回家了。
“感恩节放假的时候我会回来,好吗?我会想你的,笨蛋狗。”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充满爱意的拥抱。我眯起眼睛——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比跟我的男孩拥抱更幸福的感觉了。
“你最好拉着它,它不明白。”伊森说。女孩走过来,抓着我的项圈。悲伤在她内心奔涌,她不停地哭。我想去安慰她,也想坐到车上,两种情绪让我纠结不已。我迟疑地坐在她脚边,等着这幕奇怪的戏剧落幕,这样我就可以坐上车,把鼻子探出车窗。
“每天都给我写信!”汉娜说。
“我会的!”伊森喊着回答。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和妈妈坐进车里,关上车门。我挣扎着想让汉娜松开手,她不明白,我应该跟他们一起走!可她死死拽着我,“不,贝利,没事的。你呆着。”
呆着?呆着?汽车响了响喇叭,开上了车道。外公和外婆都在挥手——难道没人看到我还在这儿吗?
“他会很棒的。费里斯是一所好学校,”外公说,“大瀑布城是个好地方。”
他们都从车道上走开了,汉娜松了松手,我趁机挣脱开了。
“贝利!”她喊道。
虽然车已经看不见了,但尘土的痕迹还在空中,我可以很容易地跟着男孩。
17
汽车跑得真快。
我从来都不知道。在家时,那时棉花糖还没有离开,她常跑上街冲着汽车汪汪叫,它们通常都会停下,至少会慢下来直到她能追过去。不过,追上的那一刻,她就会转个方向,假装自己从来就没想过攻击它们一样。
我追在男孩的汽车后面,感觉到车已经离我越来越远。尘土和汽车尾气的气味也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稀薄,但我还是能在右转车道变成了人行道弯时追到一个明显的痕迹。但是过了那儿,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闻到他的味道。但我不能放弃;我毫无头脑的疯狂,让我转过弯继续追。
我听到前面火车巨大的轰鸣声,“哐当哐当”地震颤。我站在高处望着它,终于嗅到一点点男孩的气味。他的车,开着窗,正停在路上等着火车通过。
我精疲力竭。在我的生命中,我从没跑过这么远、这么快,但我还是使劲儿地跑。车门打开了,男孩站了起来。
“哦,贝利!”他说。
虽然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渴望跟他拥抱,渴望爱,但我不想浪费机会。于是,最后一刻,我从他身边转开冲进车里。
“贝利!”妈妈笑了。
我舔了舔他们两个,原谅他们忘了我。火车开走了,妈妈发动汽车,调了个头,然后又停了下来。外公开着自己的卡车来了——或许,这次他要跟我们一起回家。
“跟个火箭似的!”外公说,“简直不敢相信它竟然跑了这么远。”
“你打算跑多远,哈,贝利?你这只笨蛋狗。”伊森动情地跟我说。
我跳进外公的卡车时,满心疑惑——疑惑是正确的,因为在伊森和妈妈开走时,外公调了个头,带我回到农场。
大部分情况下,我蛮喜欢外公的。他时不时地做些“零工”,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到新畜棚里去了。畜棚后面铺着柔软的干草,可以让我睡一觉。天冷时,外公就会用厚厚的毯子将我裹起来。但男孩离开后的第一天,我看到外公就生气,他要为我回到农场而受到惩罚。当生气不起作用时,我能想到的就是啃外婆一双鞋子,但那还是没有把男孩儿带回来。
我没有办法忘记这些痛苦的背叛。我知道在外面的某个地方,说不定在家里,男孩需要我,但却不知道我在哪儿。
每个人都平静得让我愤怒,似乎对这种降临在家里的灾难性改变无动于衷。我开始变得疯狂,甚至钻进男孩的衣橱,从里面拉出飞板,跑下楼,将它扔在外婆腿上。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她问道。
“那是伊森的大发明。”外公说。
我汪汪叫。没错!伊森!
“你想到外面去玩,贝利?”外公问我,“为什么你不带它出去走走?”
走走?走走去看男孩?
“我觉得我最好再看会儿球赛。”外公回答说。
“天哪。”外婆说。她走到门口把飞板扔到院子里,几乎还没五码远。我跑过去抓住它,然后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关上门,将我留在外面。
哦,那好吧。我放下飞板,慢慢跑过闪耀,来到车道上。我跑到女孩儿家。自伊森离开后,我去了好几次。到处都有她的味道,但男孩的味道却越来越淡。一辆车停在她家车道上,汉娜跳了出来。“再见!”她跟人说着转过身看到了我,“哦,嗨,贝利!”
我摇着尾巴跑过去。我能闻到她衣服上有其他人的气味,却唯独没有一丝伊森的痕迹。汉娜和我一直走回家。她敲敲门,外婆让她回到房子里,还给她吃了蛋糕,但就没我的份儿。
我常能梦到男孩。我梦到他跳进池塘,我们一直沉到很深很深的水底,玩拯救的游戏;我梦到他在玩卡丁车,那么高兴,那么兴奋;有时我梦到他跳出窗户,当他落在着火的灌木上时,刺骨的疼痛变成嘴边一声痛苦的喊声。我恨那些梦,有一天晚上,我从这些梦中醒来,看到男孩站在我身边。
“嗨,贝利!”他悄声说,周围飘荡着他的气味。他又回到农场了!我一跃而起,前爪抱着他的腰舔他的脸。“嘘!”他对我说,“很晚了,我刚到这儿。大家都睡着了。”
那是感恩节快乐的时间,生活又正常了。妈妈也在那儿,但爸爸没在。汉娜每天都来。
男孩好像很开心,但是我能感到他有些心不在焉。他总是在看一些纸,而不是跟我玩,即使我拿着那个愚蠢的飞板也没有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走的时候我毫不意外。我意识到这就是我的新生活。我跟外公和外婆住在农场,而伊森只会回来拜访几次。这不是我想要的,但是只要男孩总能回来,看着他离开对我来说就稍稍容易些。
有一次天气温暖,树枝上刚刚发芽,伊森来了。他和我去看汉娜绕着一个大院子跑步。我能闻到她,还有其他男孩和女孩的味道。他们跑步时都汗涔涔,而且院子里吹着风。那看起来很有趣,但是我一直呆在伊森身边;因为我们站在那儿时,他腿上的疼痛弥漫在他周身,似乎更加明显。当看到她和其他人一起奔跑时,一种古怪阴暗的情绪在他体内盘旋。
“嘿!”汉娜跑过来跟我们打招呼。我舔舔她的腿,是咸咸的汗渍。“真是太意外了。嗨,贝利!”她说。
“嗨。”
“我的400米越跑越糟糕。”女孩说。
“那个男的是谁?”伊森问。
“哦,谁?你说什么?”
“那个跟你说话,还拥抱你的男的,你们两个看起来关系很不错嘛。”伊森说。他的声音听起来紧绷绷的。我四下望了望,可没看见什么危险。
“他只是一个朋友,伊森。”女孩尖声说。她说他名字的方式听起来好像男孩是个坏男孩。
“是不是那个小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布莱特?他跑得还真快。”伊森用拐杖狠狠在地上戳了一下,我能闻到他翻起来那块儿土的味道。
“呃,那是什么意思?”汉娜背着手问。
“回去吧,你的田径教练正看着我们呢。”伊森说。
汉娜回头望了望,然后扭过头看着伊森,“我是要回去,我确实得回去……”她迟疑地说。
“好!”伊森说着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伊森!”汉娜喊道。我望着她,但是男孩没有停下来,满身还是那股交织着悲伤和愤怒的沮丧阴暗的气息。这地方肯定有什么东西让伊森感觉很糟糕,因为我们再也没回去过。
那个夏天有许多变化。妈妈来到了农场。这一次,她身后还跟着一辆卡车,男人们将一些箱子卸下来,搬到她的卧室。外婆和妈妈在一起安静地说了很长时间,有时妈妈还会哭,这让外公很不舒服,于是他就跑到外面去做活。
伊森总是出去“工作”,就像去学校一样,我不能跟他一起去,但每次他回来,我都能闻到香喷喷的肉和油的味道。它总能让我想起那次闪耀将我们撇在树林里以后,外公在卡车前座上给我吃的那一袋子东西。
可是,我们生活中最大的变化就是女孩再也没来看过我们。有时,男孩会带我去兜风。经过她家房子时,我能闻到汉娜的味道,知道她还是在那儿,可男孩再也没有在她家车道上停过车。我发现自己很想她;她爱我,而且她闻起来很棒。
男孩也很想他。每次我们经过汉娜家,他总是盯着侧面的窗户,也总是会慢下速度,我能感觉到他的渴望。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开到她家去,看看她有没有饼干什么的,但我们从来没去过。
那个夏天,妈妈常常走到湖边,坐在码头,非常悲伤。我冲着鸭子汪汪叫想让她感觉好一些,但她从来没被逗乐过。最后,她从手指上抹下一个小东西,不是吃的,是一个金属质的圆家伙,扔进水里。水面荡起小小的涟漪。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让我跟在那东西后面,于是瞪着她,随时准备冲过去,不过我知道那没什么用。可她叫我过去,我们两个一起回了家。
那个夏天之后,生活变得非常安逸。妈妈也开始工作了,回家时总能闻到香甜的橄榄油味儿。有时,我跟着她路过牧羊场,穿过嘎嘎吱吱的小桥,在一间满是衣服、臭烘烘地蜡油味,和一堆无趣的金属块儿的大房子里呆一整天,人们会进来看看我;有时候,他们会留下一袋子东西。男孩在感恩节快乐、圣诞节快乐,还有春假和暑假时来来往往。
闪耀这家伙整天除了在风中瞪着眼睛站着就什么也不干。在我差不多已经忘了对她的憎恨时,外公带来了一个很像马宝宝的家伙,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家伙。他的名字叫驴子嘉士伯。外公一看到嘉士伯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就会笑,外婆总会说,“我搞不明白你怎么会觉得我们需要一头驴。”然后就回屋里去了。
虽然我是整座农场头衔最高的食肉动物,但嘉士伯并不怕我。我会跟他玩玩,但似乎我常常会感到疲惫,也许只是因为我对一个连球都不会捡的家伙不感兴趣。
有一天,一个叫里克的男人来吃晚饭。我感觉妈妈既快乐又尴尬,外公非常犹疑,外婆则是狂喜。里克和妈妈像汉娜和伊森那样坐在门廊,但是他们没打架。从那儿之后,我常常能见到里克,他是一个大块头,手上常常有木头的气味。他给我扔球的次数比其他人都多,所以我蛮喜欢他的,不过还是没有超过对男孩的喜欢。
一天中最让我感到高兴的事情就是跟着外公做活计。有时他不用干活,我也会照常到畜棚里睡一觉。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而且对探险之类的事情也失去了兴趣。妈妈和里克会带我出去散步,但每次回来,我都觉得疲惫不堪。
另一件让我感到兴奋的事情就是男孩来农场小住。我还是会欢呼雀跃,摇着尾巴汪汪叫。我会在池塘边玩,或者在树林里散步,或者做他喜欢的事情,哪怕是去追飞板。不过谢天谢地,男孩似乎忘了它放在哪儿。有时候,我们会到镇子上狗狗公园去。虽然我也总是很高兴能看到其他狗狗,但我觉得那些年轻的狗狗无休无止玩闹打架的行为非常幼稚。
然后,有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外公将晚饭放在我面前,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我流着口水,只喝了一点点水就回去躺下了。很快,一种沉重而强烈的疼痛在我全身蔓延,我只能大口地喘气呼吸。
我整晚都躺在地板上,躺在自己的饭碗旁。第二天早晨,外婆看到我就叫来了外公。“贝利有些不对劲儿!”她说。当她说到我的名字时,我能听到她声音中的紧张。我冲她摇摇尾巴,告诉她我没事。
外公走过来摸摸我。“你还好吧,贝利?怎么了?”
交谈了一番之后,妈妈和外公带我上了卡车。我们去了一间有一位和蔼男士的房间,是一个我们这几年不时去拜访的人。他将我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我微微晃了晃尾巴,但是我感觉不太好,也没有试着坐起来。
妈妈来了,她在哭。外公和外婆也在那儿,甚至里克都来了。我想让他们知道我很感激他们的关心,但疼痛逐渐加剧,我能做的就是睁开眼睛望着他们。
然后,那个和蔼的男士拿来一根针。我闻到一股刺鼻而熟悉的味道,感到一阵微微的刺痛。几分钟后,我没那么疼了,但现在我很瞌睡,只想躺在那儿。我迷迷糊糊睡着了,跟以往一样,最后一丝念头全是男孩。
当我再次醒来时,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我的体内有一种逐渐上升的郁暗。我曾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时我的名字叫托比,我跟长钉还有其他几只汪汪叫的狗狗一起,呆在一间热烘烘的房子里。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那样的问题,虽然我知道自己的生命总有一天会像猫咪多烟儿一样结束。我记得在后院埋葬多烟儿那天,男孩哭了;我希望他不要因为我的死而哭泣。我的意义,我整个的生命就是爱他,跟他在一起,让他快乐。现在,我也不想让他有一点点不快乐——那样的话,我觉得,或许他不在这儿看着这一切会更好,尽管我非常地想他,我的思念就像自己腹部的疼痛一样强烈。
那个和蔼的男人走进房间,“你醒了,贝利?你醒了,小伙子?可怜的小家伙。”
我的名字,我想告诉他,不是小家伙。
那个和蔼的男人靠过来。“你可以走了,贝利。你做得很棒,你照顾了伊森。那就是你的工作,贝利,你做得很棒,你是一只好狗狗,一只好狗狗。”
我能感到那个人说的是死亡;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善意的终结和平和的感情。然后,妈妈、外公、外婆,还有里克都进来了,他们都拥抱我,告诉我他们爱我,告诉我我是一只好狗狗。
但从妈妈身上,我还感觉到一些不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确切地说,不是危险,而是另一种我需要护卫的感觉。我无力地舔舔她的手,当黑暗在我身体里开始蔓延时,我将它推了回去。我要保持警惕,妈妈需要我。
一小时后,那种紧张又出现了,先是外公,然后是外婆,甚至是里克。就这样,在我感到虚弱的时候,一种阻止家人免受威胁的全新决心让我再次充满力量。
然后,我听到了男孩的声音。“贝利!”他喊着冲进房间。大家的紧张立刻就消失了——我意识到他们等待的是什么了。不知为什么,他们知道男孩要来了。
男孩将脸埋在我的脖子里啜泣。我努力支起头,舔了舔他,好让他知道这没什么。我不害怕。
我的呼吸声变得刺耳,大家都跟我呆在一起,抱着我。能得到这么多关注的感觉真自豪,但是猛然间,一阵刺痛穿过我的胃,我难以自制地叫了出来。那个和蔼的男人走进来,手里又拿着一根针。
“我们现在必须做,贝利就不用再受罪了。”
“好吧。”男孩哭着说。听到自己的名字,我想摇摇尾巴,但我发现自己一点都动不了。我的脖子上又一阵微小的刺痛。
“贝利,贝利,贝利。我会想你的,笨蛋狗狗。”伊森在我耳边轻声说。他温暖的呼吸让我感到愉快。带着那样的快乐,还有男孩的爱带给我的纯粹的快乐——被他爱着的快乐,我闭上眼睛。
然后,就那样,痛苦没有了——事实上,我感觉自己仿佛又变成了一只小狗狗,充满活力和喜悦。我记得自己曾经有过那样的感觉,就像第一次见到张开双臂,从房子里向我跑来的男孩。那也让我想起玩拯救游戏时,我跟着他潜到水底,在我越游越深时逐渐消失的光亮,水在我的身侧滑开,就像现在。我再也感觉不到男孩抚摸我的手了,我能感到的只有四面的水:温暖,柔和,昏暗。
18
当我逐渐熟悉到母亲的味道,并且学会朝她的乳头冲过去汲取营养时,我的意识逐渐开始清晰。我睁开眼睛,视线也变得清晰起来,足以让我看到自己母亲深棕色的面孔时,我赫然发现自己又是一只狗宝宝了。
不,不完全是。我不是一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小狗狗。在睡梦中,我有一种飘飘荡荡的感觉,除了时间慢慢流逝,再也没有其他感觉,没有梦,甚至没有思想。然后,眨眼之间,我就又通过一只非常年幼的狗狗的眼睛看着世界了。然而,我还隐隐约约地记得以前当一只刚出生的小狗狗的情景——奋力争取母亲的奶,对之前的生活毫无顾及。
由于我还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这让我非常困惑。我感到如此的完整,似乎没有一点让我继续生活的理由——我怎么会有比爱男孩更重要的任务呢?
我非常想念伊森,有时难免哀鸣。这让我新的兄弟姐妹误解为一种虚弱,所以它们总是带着征服的目的跳在我身上。他们一共有七个,全都是深棕色,带着黑色的斑点。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以后这里将是谁说了算,这让我很不耐烦。
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女人在照顾我们,不过有时是一个男人来地下室给我们喂食,也是他将几周大的我们装在盒子里带到后院。我们全都跑过去看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公狗,他嗅嗅我们,本能告诉我,这是我们的父亲。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父亲,所以对他在那儿做的事情很是好奇。
“它似乎跟它们处得很不错。”男人对女人说。
“你会没事的吧,伯尼?你想出来吗?”女人打开父亲的笼子——显然,他的名字叫伯尼——公狗走出来嗅嗅我们,然后走到篱笆旁边去撒尿。
我们全跟在他身后,但立刻就摔了个头点地。我们的小狗狗腿还不能行走。伯尼低下头,我其中一个兄弟跳上去,很不尊敬地咬咬他的耳朵,但伯尼似乎不在乎。他甚至跟我们玩了一会儿,将我们全都掀翻在地,然后慢吞吞地朝打开的后门走过去。
几周后,我准备在院子里向我的一个兄弟展示谁才是老大。我停下来蹲在地上,就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是一只母狗!我惊愕地嗅嗅自己的尿液,我的兄弟趁机跑过来准备将我掀翻,我叫了一声,给了他一个警告。伊森会怎么想呢?
我,贝利,怎么会变成一只狗姑娘?
除非我不是贝利。有一天,来了一个男人。他跟我们一起做了一些很不同寻常的游戏。他拍着手,没有被这些噪音吓到的狗狗被放在一个箱子里(我就是其中一个)。然后,他将我们这些箱子里的狗狗放到后院——轮到我时,他转身走了,就好像已经把我给忘了,所以我只好跟着他。他告诉我,我是一只好狗狗,仅仅因为我那样做了——这家伙是个很好控制的人。他的年龄和妈妈砸开车窗喂我喝水时的年龄差不多。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男孩。
那人将我放在T恤里,然后冲我喊,“嘿,姑娘,你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我估计他改变了计划,不想让我再呆在T恤里,于是我一下子蹦出来,追到他身后,等着他表扬我。
女人早已站在院子里望着我们。
“大部分狗狗都花了大约一分钟的时间才能出来,这只真的是非常聪明。”男人赞扬说。他将我放倒在地,四脚朝天,我奋力反抗,嬉闹,心里还一直盘算着,他比我大多了,这可真是不公平。
“它不喜欢那样,雅各布。”女人注意到了。
“它们都不喜欢。问题是它会不会停下来,让我当老大,还是继续战斗?我得要一只知道我才是老大的狗。”那人说。
我听到了“狗”这个词,听起来不像是生气——我不是在受惩罚,但我现在却被摁在地上。我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玩的是什么游戏,因此我放弃了挣扎,放松了躺在那儿。
“好姑娘!”他又说了一次。
然后,他让我看了一团纸球,在我身边晃啊晃,直到我彻底变得焦躁不安。在那东西正好落在我面前时,我试着用自己小小的狗嘴巴去咬它,但我感到自己很傻,并且动作很不协调。然后,他将那团纸扔到几英尺外的地方,于是我跑过去猛地扑上去。啊哈!试试现在来拿啊!
然后我想起了伊森和那个傻乎乎的飞板。当我将那东西拿回去给他时,他高兴极了。我转身慢慢跑到男人身边,将球扔在他脚下,等着他再扔给我。
“就这一只,”男人对女人说,“我要带走这一只。”
当看到自己要坐出去兜风的车时,我哀叹了一声——在卡车后面,锁在一个笼子里,跟当初带着长钉、可可、快哥和我到闷热吵闹的那间房子去的车一样。我是一只前座狗狗,大家都知道!
我的新公寓让我想起火灾后我们住的那间公寓。很小,带着一个冲着停车场的阳台,但是在一条紧挨着一座漂亮公园的街道边。那个男人每天都会带着我去公园好几次。
树和灌木丛的味道告诉我,我离伊森很远很远——这里不潮湿,不像农场那样常常有雨,可到处都是繁茂的花朵和浆果,空气中蕴漾着浓浓的汽车味儿。每天每时每刻,我都能听到或远或近的汽车声。有时候会刮一阵阵又热又干的风,让我想起了院子;但还有的时候,空气中有厚重的湿气,这样的事情,在我还是托比的时候从来没有过。
那个男人的名字叫雅各布,他叫我爱丽娅。“瑞典人就这样称呼麋鹿。你不是德国牧羊犬,你现在是瑞典牧羊犬了。”我摇摇尾巴,一片茫然。“爱丽娅,爱丽娅。过来,爱丽,来吧。”
他的手上满是汽油,汽车,纸,还有人的味道。
雅各布穿着黑色的衣服,腰带上挂着许多金属制品,包括枪,因此我判断,他是一位警察。他白天出去时,一个叫佐治亚的和善的女士会跟我玩个把小时,也会带我出去散步——她让我想起了切尔西。切尔西曾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有一只叫棉花糖的狗,后来是公爵夫人。佐治亚给我起了各种各样的名字,有的真是特别傻,比如“爱丽-威力·酷多-酷”。有些听起来像是叫我笨蛋狗狗——这是我的名字,但还是不一样,因为那个名字带着许多喜爱之情。
我正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适应作为爱丽的新生活,跟我是贝利时的生活截然不同。雅各布给我的狗狗床跟我在车库里的床非常相似,但这一次,我必须要睡在里面——每次我试着钻进他的被窝时,他都会把我推开,虽然空着的地方足够大。
我明白自己要遵循新的规则生活,就像我学会在伊森上大学时一样。当我想到对男孩的思念仅仅是因为自己对某些事物的习惯时,我感到一阵心痛:一只狗的工作就是去做人们想让你做的事情。
可是在遵从命令和寻找意义之间还有一种不同之处,一种存在的原因。我曾认为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陪伴伊森,我也已经实现了那个意义,在他的成长过程中陪伴左右。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什么我现在会变成爱丽?一只狗狗存在的意义会是不止一种吗?
雅各布用一种平静的耐心对待我——当我的小尿袋突然喷涌而出时,他从来没有像男孩那样冲我大喊大叫,把我抱到门外。他只是在我能克制自己在外面方便时给我一些奖励。但雅各布没有像男孩那样澎湃的情感。他对我的关注只是像伊森关注小马闪耀一样,有条不紊,可是在一定程度上,我也很喜欢那种专注带给我的感觉——虽然有时我会渴望男孩的手抚摸我毛发的感觉,也常常急切地盼望佐治亚能来看我,叫我爱丽-威力·酷多-酷。
慢慢地,我发现在雅各布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将他的情感之力一点点抽掉,那是一种忧郁的痛苦,一种曾经在火灾后回家的伊森身上有过的相同的东西。无论是什么,它使雅各布对我的感情非常谨慎——无论什么时候,雅各布和我在一起做每一件事情时,我能感觉到他总是用一种冷漠的目光审视着我。
“我们去工作吧。”雅各布会这样说,然后将我放进卡车,到公园里做游戏。我学会了“卧下”这个词,意思就是躺下,同时,我也明白,对雅各布来说,“呆着”,就是“呆着”的意思,而且我得一直保持一个姿势直到他说“来”。
训练可以让我不去想伊森。可到了晚上,我常常会在对他的思念中入睡。我想着他的手拂过我的毛发,他睡着时的味道,他的笑和他的声音。不管他在哪儿,不管他在做什么,我都希望他快乐。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长大一点时,佐治亚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我发现自己并不想她,因为我的工作越来越多。一天,我们到树林里去,遇到一个叫沃里的人,他拍拍我,然后跑开了。“他在做什么。爱丽?他去了哪里?”雅各布问我。我望着沃里,他回头看了看我,冲我兴奋地招招手。
“找到他!去找!”雅各布对我说。
我迟疑地朝沃里跑过去。这是干什么?沃里看到我追在他身后就跪蹲在地上拍拍手。我跑到他身边时,他拿出一根木棍儿,我们玩了几分钟。然后沃里站起来。“看,爱丽!他在做什么?找到他!”沃里说。
雅各布正一步步离开,我跑到他身边。“好狗狗!”雅各布赞扬道。
因为玩过很多有智慧的游戏,我或许会把这个游戏和追着飞板跑放在一类,但沃里和雅各布似乎很喜欢它,所以我也只好随他们去了,特别是之后玩的抢木棍游戏,在我看来,比“找到沃里”强得多。
就在我学习搜索的那段时间,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是困扰着我,那是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还伴着尾部一股令人尴尬的气味。以前,每当我的尾巴下喷出那样一股味道时,妈妈和外婆总会不停抱怨。所以,当我又开始释放那样一种气味时,我知道自己不是好狗狗。(那种奇怪的味道让外公很生气,他常会说“哦,贝利!”即使有时这种味道是从他那儿来的。)
雅各布没注意到那种气味,但他却常给那些在公寓周围的灌木丛里抬起腿的狗狗们发出警告。本能告诉我,那些狗狗们都是为了我而在那周围磨叽的。
雅各布的反应更奇怪:他将我放在短裤里,就像他裤子里面穿的那个一样,我的尾巴可以从后面的一个洞洞里伸出去。我一直为那些穿着毛衣或是其他衣服的狗狗感到难过,而现在,我就在一大群公狗狗面前玩穿衣服的游戏。那可不是一点点的尴尬,特别是考虑到那些大大小小,五颜六色,正在我家门外忙着浇水的公狗狗们,他们正努力吸引我的注意啊。
雅各布说,“该看兽医了。”于是开车带我去了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地方,一间非常凉爽的房间,满是灯光,还有一张金属桌子。我睡着了,我也算到了,估计自己醒来时又得带着一个傻乎乎的圆锥形项圈了。
圆锥形项圈一取掉,我们马上就回到了公园。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几乎天天如此。白天变得越来越短,可却没有变冷,也没有下雪的迹象,而且寻找沃里的游戏越来越难。因为他们总是变换规则。有时,我们去了以后,沃里甚至都不在那儿,我还得找找看他晃荡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就像外公做活时那样躺在那儿,我也学会了另一个口令“带我看!”意思是带雅各布回去看看我无意中找到的懒洋洋地躺在树下的沃里。不知为什么,每当我找到一点东西,有时甚至只是沃里丢在地上的一只袜子,雅各布都能感觉得到——沃里那家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他总会扔掉自己的衣服让我们去找。当我跑回雅各布身边时,他可以读懂我的表情。“带我看!”他会这样说,而且只在我有东西可以让他看的时候说。
我们也做其他工作。雅各布会教我如何爬上滑梯,又从另一边的梯子上下来,还要我一步一步走下来,而不是按我喜欢的那样从顶上一跃而下。他还教我爬进一些窄窄的管子,或是跳到一堆木头上。有一天,他让我坐下,而他则从自己身侧拔出手枪,然后“砰砰砰”地开几枪,开始的几次,把我吓坏了。
“好姑娘,爱丽。这是一把手枪。看到了吗?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它会发出很大很大的声音,但是你不会怕,对不对,小姑娘?”
他把枪递给我,我嗅了嗅。我很高兴他没让我接住那东西,很难闻,而且看起来比飞板飞得还要糟糕。
有时候,雅各布会和其他一些带着枪的人在外面的桌子上喝装在罐子里的东西。在那样的时刻,他内心的伤痛会非常明显:围在桌子边的人哈哈大笑,雅各布有时会加入其中,有时则会变得内向、忧郁、悲伤,并且非常孤独。
“雅各布,是不是那样的?”有一次其中一个男人说。我听到了他的名字,可雅各布却盯着别的地方,心不在焉。我坐起来用鼻子推推他的手。他拍了拍我,可我却意识到他并没有真的注意到我在这儿。
“雅各布,我说不是那样。”
雅各布转过身,看了看正望着他的人们。我能感到他有些尴尬。“什么?”
“如果新千年真像他们说的那么糟糕的话,我们就需要更多的K-9组合。到处都会像罗德尼·金起义[3]一样。”
“爱丽不是那种狗。”雅各布冷漠地说。听到自己的名字,我直起身子,我奇怪的行为让满桌的人都望着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就像有些人很不习惯雅各布的瞪视一样。他们接着开始说话,互相交谈,完全忽略了雅各布。我又推了推他的手,这一次,他挠挠我的耳朵作为回应。
“好狗狗,爱丽。”他说。
寻找沃里逐渐演变成了搜索。我们四处走,有时他会给我一些东西闻闻,一件旧外套,一只鞋,或是一只手套,我得找到这些物件的主人。有时没什么可闻,我就在一大块儿空地上走来走去,留意每一种让我感兴趣的气味。我发现许多不是沃里的人,有时他们显然并不了解这个游戏,还会冲我喊,“到这儿来,小伙子!”或者在看到我时,做出其他各种反应。我总会带着雅各布去看这些人,他也总表扬我。即使我发现的这些人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于找到人,然后带着雅各布去看他们,并且由雅各布来决定这些是不是要找的人。这就是我的工作。
当雅各布每天都带我去工作时,我跟他在一起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许多穿着跟雅各布一样衣服的人都会绕着我们转来转去,大部分的人对我都非常友好,可每次雅各布让我跟上时,他们都会非常有礼貌地后退。他带着我去了狗舍,那儿还有其他两只狗狗,卡米和吉普赛。卡米是深黑色,吉普赛棕色。
除了我们关在一起之外,卡米和吉普赛同我的关系与我曾经小伙伴们的非常不同。我们是有工作的狗狗,没有太多玩耍的自由。因为我们随时都准备着要为自己的主人服务——大部分时间,我们只是警觉地坐在栅栏边。
吉普赛跟一个叫保罗的警察一起工作,常常出去。有时,我会望着保罗和吉普赛在院子里活动。他们做的全不对:吉普赛会在一堆盒子和衣服中间闻闻嗅嗅,然后毫无缘由地变得警觉起来,可保罗总会从那堆东西中抽出一个包裹,还表扬她,告诉吉普赛她是一只好狗狗。
卡米年龄比较大,从不费神去留心吉普赛,或许他也为那只可怜的狗狗感到难堪。卡米和一位叫艾米的女警察一起工作,不常出去。可每次出去时,他都跑得飞快——艾米追过去,然后一起跑着离开。我从不知道卡米的工作是什么,但我估计肯定没有搜索重要。
“这周你们去哪儿工作了?”有一次艾米问保罗说。
“去机场,直到加西亚病假结束。”保罗告诉她,“防暴小组的日子怎么样?”
“很平静。可我有些担心卡米。他的成绩有些下降,我不知道他的嗅觉是不是不行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卡米扬起头,我望着他。
“他有十岁了吧,现在?”保罗问。
“差不多。”艾米说。
我能感到雅各布来了,于是站起来抖抖身子。几秒钟后,他从拐角转过来。他和朋友站在那儿交谈了一会儿,我们这些狗狗只是望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不让我们跟他们一起到院子里去。
突然,我感到雅各布有些兴奋。他冲着自己的肩膀说,“10-4,80006组回复。”他说,同时,艾米跑到门口。卡米跳了起来。“爱丽!”艾米命令道,“来!”
我们出了院子,很快我上了一辆车。我注意到了雅各布的兴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我能感觉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不管是什么,这个事情远比寻找沃里重要得多。
19
雅各布驱车带着我来到一幢大公寓楼前,有些人已经聚集在那儿。我们停下车时,我感到了他们的紧张。雅各布走过来拍拍我,但将我留在卡车上。“好狗狗,爱丽。”他有些茫然。
我坐下来焦急地望着他。他朝那些人走过去。有几个人立刻开口说话。“午饭时,我们才发现她不见了,可我们不知道她到底走了多久。”
“玛丽琳是个老年痴呆症病人。”
“我不明白没人看护她怎么能离开。”
我坐在那儿,一只松鼠从树上爬下来,在草丛里忙忙碌碌找食吃。我盯着它,它鲁莽的行为令我愕然。这家伙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一个凶猛的食肉动物,离它只有十码远!
雅各布走到笼子边打开门。“跟上!”他命令道,我完全没有机会去抓那只松鼠。我冲它龇龇牙:工作的时间到了。他带着我朝那些人走过去,走到楼房前院的一个拐角处,拿出两件衬衫,闻起来有外婆的味道,只是一点点像而已。我将自己的鼻子埋进柔软的衣服中,深深吸了一口气。“爱丽。去找!”
我立刻跑开了,从那群人身边跑过去。“她不会朝那个方向走。”有人说。
“让她工作。”雅各布回答说。
工作。我的脑海中还有那些衣服的味道,我抬起头,像自己接受训练时那样来来回回地走。这儿有很多人的气味,有狗狗的气味,汽车的气味,但我却找不到。我沮丧地回到雅各布身边。
他读懂了我的失望。“没关系,爱丽。去找。”他开始沿着街道走,我跑到前面,在院子里来回穿梭。我转了个弯儿放慢了速度——就在这儿,那个味道吸引着我,朝我扑过来……我集中注意力,朝前冲过去。在我身前40英尺的地方,有一片灌木丛,她的气味非常清晰。我转过身朝雅各布跑过去。他正跟几个警官赶过来。
“带我看,爱丽!”
我带他回到灌木林。他弯下腰,拿一根木棍儿戳了戳。
“什么?”有一个警官走到雅各布身后问。
“一张纸巾。好狗狗,爱丽,好狗狗!”他挠了挠我,轻声对我说,但我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
“我们怎么知道那是她的?它可能会是任何一个人丢的。”一个警官反驳道。
雅各布弯下腰,没有理会身后的人。“好,爱丽,去找!”
现在,我能跟踪到她的气味了,很淡,但却可以追踪。朝前过了两个街区,然后右转,那味道越来越浓烈。在一个车道上,那个气味的方向突然九十度转弯,我跟着它穿过一扇打开的门。她就坐在一副秋千架上,慢慢地摇着,身上散发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似乎很高兴看到我。
“你好,小狗狗。”她说。
我朝雅各布跑回去。从他的兴奋中,我能感觉得到在我跑到他身边之前,他已经知道我找到她了。不过,他还是等着我跑过去。“好,带我看!”他急切地说。
我带他回到那个坐在秋千架上的老太太身边。当他看到那个女人时,我感觉到雅各布松了口气。“你是玛丽琳吗?”他柔声问。
她仰起头。“你是华纳?”她回答说。
雅各布冲着肩膀上的对讲机说了几句话。很快,其他的警察赶了过来。雅各布将我带到一边。“好狗狗,爱丽!”他拿出一个橡皮圈扔到草坪上,我跳过去将它拿回来,放到他手边等着他跟我去抢。我们玩大概五分钟。我的尾巴在空中摆来摆去。
雅各布将我关在卡车后面的笼子时,我能感觉到他难以掩饰的骄傲。“好狗狗,爱丽。你真是一只好狗狗。”
我意识到,这种骄傲跟我曾从伊森身上体会到的那种毫无限制的喜爱之情非常相似。从中我也真正明白了自己作为爱丽的意义:不仅仅是找到人,而且要挽救他们。我能明显地感到房子前面那一群人的焦虑,我们回来时,他们的焦虑变成了宽慰。老太太正处于某种危险的境地,而找到她,我们就把她从危险中解救出来。那就是雅各布和我一起做的事情,那就是我们的工作,那就是他最关心的事情。这非常像我和伊森一起玩的游戏:拯救。
第二天,雅各布带我去商店买了一些芳香的花放在车里。我们先去做了一些工作(沃里藏在一堆气味浓烈的垃圾桶上头,但他骗不了我)。然后,我们开车走了很长时间——时间太久了,我累得没有办法一直将鼻子放在笼子一侧,只好趴在地上。
当雅各布放我出去时,他的心情非常沉重——那种让他内心痛苦的东西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我们站在一个到处都是石头的大院子里。我感到有些压抑,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只好紧紧靠在捧着花儿的雅各布身边,跟着他在院子里走。他蹲在地上,将花放在其中一块石头旁。痛苦在他体内深深地盘桓,眼泪默默顺着脸颊流下。我关心地推推他的手。
“没事,爱丽。好狗狗,坐下。”
我坐下,跟雅各布一样伤心。
他清了清嗓子。“我非常想你,亲爱的。我只是……有时想到回到家时,你不在那儿……我觉得自己根本没办法挨过那种日子……”他沙哑着声音悄声说。
听到“家”这个词,我竖起耳朵。没错,我想,我们回家吧,离开这个悲伤的地方。
“我现在在K9纵队,负责搜索和救援。他们不想让我参加定时巡逻,因为我还在服着抗抑郁的药物。我有了一只狗狗,名字叫爱丽,一只一岁大的德国牧羊犬。”
我摇摇尾巴。
“我们刚刚获得资格证,现在可以出去了。我很高兴能离开桌子了,成天坐着,我都胖了十磅。”雅各布笑了,但声音听起来奇怪,是一种悲伤苦痛的微笑,根本没有一点点快乐。
我们在那儿呆了十分钟,一动不动。雅各布的情绪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变得没那么痛苦了,更像是伊森和汉娜在暑假结束时说再见时的感觉——跟恐惧有些相似。“我爱你。”雅各布轻声说,然后转身离开了。
从那天起,我们在狗舍外面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我们会坐飞机或是直升机,这两个东西晃动得特别厉害,一下就让我变得很昏昏欲睡,尽管噪音非常大。“你是一只直升机狗狗,爱丽!”每次我们坐直升飞机时,雅各布都会这么对我说。有一天,我们甚至去了一个我见过的最大的池塘,巨大宽阔的水面上满是奇特的味道。我沿着沙滩一直走到一个操场去追踪一个小女孩。那儿到处都是孩子,使劲地喊我。
“想在海里玩玩儿,爱丽?”雅各布问我。我已经带他看了小女孩,爸爸和妈妈开车将她带走了。我们跑到大池塘里,我在水中奔跑,溅起一片片水花,雾气跑进我的鼻子里,咸咸的。“这是大海,爱丽,大海!”雅各布笑着说。我感到在大海里玩耍让他紧绷的内心有一点点放松。
在浅水滩奔跑让我想起自己追着伊森雪橇跑的情景——我跳起来才能跑到前面去,跟在雪地里的步伐一模一样。我意识到,虽然周而复始的太阳意味着好几年已经过去了,但这儿从来没下过雪。可对孩子们来说,这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有可以在海浪上滑翔的滑板。我站在那儿,望着他们玩耍。我知道雅各布不愿意我追着他们跑。有一个男孩看起来很像伊森小时候的模样。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还能记得男孩小时候的样子,也记得他长大的样子。然后,一种痛苦将我淹没,让我深深地沉浸在一种悲伤的苦楚中,不能自拔,直到雅各布吹声口哨将我唤回他身边。
当我去狗舍时,卡米一直都在,但吉普赛再也没有出现。有一次,我试着引诱卡米玩“我拿到球了”的伟大游戏时,雅各布走了过来。“爱丽!”他喊道。
我从来没有听到他如此急迫的声音。
我们开得很快,在好几个转角处,汽车的轮胎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还伴着尖利的警报声。我趴在笼子的地板上,尽量不让自己滑得四处转。
当我们赶到工作地点时,跟往常一样,看到一大堆人围在一起。其中一个女人看起来非常惊慌,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要另外两个人搀扶着。雅各布从我身边跑过去跟那些人说话,一种焦虑在他身上散开,那么强烈,让我毛发都竖立起来了。
这是一个停车场,一座建筑里的大玻璃门开开合合,提着小袋子的人进进出出。那个瘫软的女人将手伸进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个玩具。
“我们已经封锁了商场。”有人说。
雅各布走过来打开我的门,递过来一个玩具让我闻了闻。“爱丽,好吗?知道了吗?我需要你去搜索,爱丽!”
我跳下卡车,努力地梳理各种气味,寻找跟玩具一样的气味。我集中精力,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跑到了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前面。司机猛然踩住刹车,车子震了一下。
没错,我找到了。有一种气味,还混合着另一种气味,非常怪,一种浓烈的男性的味道。两个我都找到了,我很肯定。
那个气味在一辆汽车旁边消失了——或者说,随着一辆车消失了,我知道我们正在找的人已经开着另一辆汽车离开了,这辆车正好停在那个位置。我提醒雅各布,可他的挫败和沮丧让我有些畏缩。
“好吧,好姑娘,爱丽。好姑娘。”可是,他的表演很蹩脚,让我觉得自己是一条坏狗狗。
“我们只能追到这儿——看起来她坐车离开了。停车场有监控吗?”
“我们正在检查。可是那辆车已经被偷了。”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对雅各布说。
“他会带她去什么地方?如果是他的话,他会去哪儿?”雅各布问。
穿制服的男人扭过头,瞥了一眼我们身后的绿山。“前两具尸体是在多盘家峡谷发现的。第一具是在维尔罗杰斯州立公园发现的。”
“我们就朝那个方向去,”雅各布说,“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
当雅各布将我放在卡车的前排座位时,我吓了一跳。他从没让我在前排坐过!可他依然非常紧张,因此我也集中精力,没朝那些冲我嫉妒地汪汪叫的狗狗们咆哮。我们驶出停车场,雅各布拿出那个玩具递给我,我尽职尽责地嗅了嗅。“好吧,小姑娘,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怪,但我想让你搜索。”
听到那个命令,我转过身困惑地瞪着他。搜索?在卡车里?
窗户中有气味飘进来,我顺着那个方向转过去。“好姑娘!”雅各布赞扬道,“搜索!去搜索那个女孩!”
我的鼻子中满满的都是玩具的味道,那就是为什么当一阵微风带着她的味道飘散过来时,我会如此警觉。那个气味中,依旧掺杂着那个男人的气味。“好姑娘!”雅各布说着停下车,全神贯注地望着我。在我们身后,汽车喇叭嘟嘟响。“姑娘,找到了吗?”
我再也没能闻到她的气味。“没事,没事,爱丽。好姑娘。”他说。
我现在明白了——我们要在车里工作。他开着车,我的鼻子探出窗外,竭尽全力摒弃除了玩具之外的其他味道。
上山时,车有些倾斜。与此同时,雅各布身上的失落感越来越强烈。
“我想我们把她给跟丢了,”他喃喃地说,“什么都没有,爱丽?”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转了个身,然后又继续去工作了。
“8-000-6组,现在的位置?”收音机“咯咯叭叭”地响。
“8-000-6,我们正朝阿马尔菲走。”
“有收获吗?”
“日落大道有些线索。然后就没有了。”
“收到。”
我叫了一声。
一般情况下,当我找到气味时,我是不叫唤的。但是这股味道出现时,既强烈又稳定,飘荡在整个驾驶室。“8-000-6组,我们找到点线索了,在阿马尔菲和阿米欧的转角处。”汽车放慢了速度,我一动不动。我仍能闻到她的气味,那个男人的气味也非常强。雅各布缓缓停下来。“好吧,哪条路,爱丽?”雅各布问。
我爬过座位,将脸从他那一侧的车窗外伸出去。“卡布里左侧。”雅各布激动地喊。几分钟后,卡车开始颠簸。“我们在火山路上。”
“10-4,我们上路了。”收音机说。
我全身戒备,直直盯着前方;雅各布奋力开着车,沿着狭窄的公路前进。突然,我们猛地停下来,面对着一扇黄色的大门。“建议,我们需要消防部门,这儿有一扇门。”
“10-4。”
我们跳出车。路边还停着一辆红色的汽车,我机警地跑过去。雅各布拔出手枪。“我们发现一辆红色的丰田佳美,空车,爱丽说这车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家伙的。”雅各布带着我绕车转了一圈,回到车尾,然后慎重地望着我。“车里没有任何人的迹象。”雅各布报告说。
“收到。”
车里的味道没有从峡谷里上来时的味道强烈。一条陡峭的路带着那个男人的味道盘旋而下,女孩的味道很微弱。他带着她。
“建议,嫌犯顺着公路去了营地。徒步。”
“8-000-6,原地待命,等待后援。”
“爱丽,”雅各布将枪放回自己的腰带对我说,“我们去找那个女孩儿吧!”
20
我们慢慢朝峡谷底走去,我能感觉到雅各布强烈的恐惧,非常强,我只好不停地跑到他身边让他安心。然后,女孩的味道把我朝前拉过去,我奔到前面,飞快地冲向一排低矮的建筑。
我远远看到一个女孩静静坐在一个大门廊的台阶上,一个男人正用什么工具晃着那幢房子的前门。她似乎很难过,也很害怕,但当她看到我靠过去时,还是很高兴地伸出自己的小手。
男人飞快地转过身瞪着我。四目相对时,我后颈上的毛立时竖了起来——从他身上,我感觉到同托德一样的阴暗病态,只是更古怪,也更邪恶。他猛地扬起头,看着我来的方向。
我朝雅各布跑回去。离开时,小女孩喊道:“小狗狗!”
“你找到她了,”雅各布说,“好姑娘,爱丽。带给我看!”
我带他回到房子前时,小女孩仍然坐在门廊前,但男人却毫无踪迹了。
“8-000-6,受害者已找到,没有受伤。嫌犯已逃跑,徒步。”雅各布说。
“原地保护受害者,8-000-6。”
“收到。”
远远地,我听到直升机的螺旋桨在空中呜呜震颤,我们身后的路上传来一阵奔跑声。两个警察从拐角跑过来,汗流浃背。
“你怎么样,艾米丽?受伤了吗?”其中一个人问。
“没有。”小女孩说。她用手指捻着自己衣服上的一朵花。
“上帝啊,她还好吧?小姑娘,你还好吗?”第三个警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将手支在膝盖上问。他比其他两人都魁梧,更高更壮。我从他的呼吸里闻到了冰激凌的味道。
“她的名字叫艾米丽。”
“我能摸摸那只狗狗吗?”小女孩羞怯地问。
“好,当然可以。然后我们就得去工作了。”雅各布亲切地说。
听到“工作”这个词,我连忙竖起耳朵。
“好吧,我……我跟你们一起,”那个魁梧的警察说,“约翰逊,你们几个跟小姑娘呆在这儿。提防他再转回来。”
“如果他就在附近的话,爱丽会告诉我们。”雅各布说。我望着他。我们是要去工作吗?
“搜索!”雅各布说。
到处都是茂密的灌木,下面是松散的沙地。不过,我轻而易举地找到男人的踪迹——他径直下了山。我发现了一根带着他气味的铁棒,于是跑回雅各布身边。“带我看!”雅各布命令道。
我们回到铁家伙跟前,足足等了一分钟才等到了那个魁梧的警察。“我落在了后面……好几次了。”他喘着气。我能感觉他非常尴尬。
“爱丽说他拿着这根铁棒。看起来,他扔了武器。”雅各布观察道。
“好,现在呢?”警察喘着气说。
“搜索!”雅各布命令道。
灌木丛里和空气中到处都是那个人的味道。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他的声音,独自一人拖着脚步。我朝他追过去。一条涓涓细流在空气中散出点点湿润的气息,树木高高地扬起枝干,洒下片片绿荫。他看到了我,躲在一棵树的后面,就像沃里一样。我跑到雅各布身边。
“带我看!”雅各布说。
我紧紧贴着雅各布,慢慢走近树林。我知道男人藏起来了,我能嗅到他的恐惧和憎恨,还有一股恶臭。我直接将雅各布带到那棵树旁边。那个人从树后走出来,我听到雅各布喊道,“警察!别动!”
男人举起手,枪响了。一声而已。大家都向我保证过枪没问题,可是就在他摔倒在地上时,我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一阵疼痛,他温热的血喷射在空气中。他的枪“咔哒”一声掉在了一边。
突然,一条条毫无关联的信息瞬间联系在了一起:外公的枪,伊森放在篱笆上的易拉罐飞起来的样子;托德扔在我身边的鞭炮和骤然的疼痛;树边那个人正在用自己的枪伤害雅各布。
他仍旧站在那儿,用枪指着我们。恐惧和狂暴变成了洋洋得意。
在那一瞬间,一种跟在失火的那个晚上攻击托德时一样的一股原始冲动紧紧攫住了我。我没有怒吼,只是低下头,蓄积力量。在两声巨大的枪声中,我死死咬住那人的手腕。枪掉在了地上的尘土中。他冲我尖叫,但我没有松口,反而更狠命地摇晃自己的脑袋,牙齿深深地嵌进了他的胳膊。他用一只脚狠狠地踹我的肋骨。
“放开!”他喊道。
“警察!别动!”大个子警察喊着跑过来。
“把这狗从我身上拽开!”
“爱丽,没事了。卧下,爱丽,卧下!”警察命令道。我松开那人的胳膊,他跪倒在地上。我嗅到了他的血。他的眼睛望向我,我深深地咆哮了一声。我能感到他的痛苦,但同时也感到了他的狡猾,还有一种他打算带走什么东西的感觉。
“爱丽,来。”警察说。
“狗把我的胳膊撕掉了!”那人大声喊道。他朝自己的身后,警察的左侧挥挥手。“我在这儿!”他喊道。
警察很快转身去看那人在冲谁喊时,那人突然朝前一跃,拾起自己的手枪。我大声吠叫。他开枪了,警察也开枪了。有几枪射中了那个人。他躺在地上。我感到生命正在他体内飞快地溜走,一种阴暗愤怒的病态渐渐松开了他的身体,他静静地滑到一边。
“难以置信,我居然中计了。”警察嘟囔着。他依然用枪指着那个已经死去的家伙,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将他的枪踢到一边。
“爱丽,你好吗?”雅各布虚弱地说。
“她没事,雅各布。你受伤了?”
“嗯。”
我焦急地卧在雅各布身边,用鼻子顶顶他毫无反应的手。我能感觉到痛苦正在他体内蔓延,血的味道令人忧心,不知道到底已经流了多少。
“警官受伤了,嫌疑犯死了。我们在……”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我们在峡谷底的一些树底下。需要医疗运输机。嫌犯10-91.”
“重复确认嫌犯10-91.”
警察走过去踢了踢那个人。“哦,他已经死了。”
“警官是谁?”
“8-000-6.我们需要帮助,现在。”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雅各布似乎并不害怕,但是我感到非常恐惧,不住地喘息、颤抖。我想起伊森被困在火中的那个晚上,我却救不了他,这是同样的无助。警察走回来,蹲在雅各布身边。“他们就要来了,兄弟。你得坚持住,就现在。”
我能从警察的声音中体会到他的担心。当他小心翼翼揭开雅各布的衣服检查伤口时,他周身突然出现的担忧和震惊让我一阵哀鸣。
很快,我听到有人朝我们跑过来的声音,窸窸窣窣。他们将我推到一边,蹲在雅各布身旁,给他上了药,还用绷带将他缠起来。
“艾米丽怎么样?”雅各布虚弱地问。
“谁?”
“那个小女孩。”警察解释道,“她很好,雅各布,一切正常。在那家伙还没来得及下手之前,你就救了她。”
来了更多的人。最后,他们将雅各布抬上一张床。我们回到停车的地方时,一架直升飞机已经在那儿等候了。
他们将雅各布放在飞机上,他受伤的胳膊吊在床的外侧,一个警察一直拉着我。当那个轰隆作响的家伙飞到空中时,我扭动着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在飞机下面奔跑吠叫。我是一只直升机狗狗,他们为什么不带我走?我需要跟雅各布在一起!
我无助地原地打转,抬起前腿。大家都望着我。
最后,艾米来将我放在另一辆车的笼子里,笼子里到处都是卡米的味道。她开车带我回到狗舍,将我和卡米交换了一下。卡米小跑着从我身边经过,一跃上了汽车。似乎我在里面呆着是对他的一种冒犯。依然看不到吉普赛。
“有人会照顾你的,我们得想一想你住在哪儿,爱丽。你是一只好狗狗,一只好狗狗。”艾米说。
我躺在狗舍的床上,昏昏沉沉。我觉得自己不是一只好狗狗。咬那个拿枪的人不是搜寻的一部分,我知道这个。雅各布在哪里?我记得他血液的味道,这让我痛苦地哀鸣。
我实现了自己的目标,找到了女孩,她安全了。可现在,雅各布受伤了,不见了。我第一次一整晚都睡在狗舍里。我不由觉得自己正在接受某种惩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对所有人来说,接下来的几天令人忧虑而痛苦。我住在狗舍里,一天只能在院子里转悠一两次,而且总是被一个笨手笨脚的警察领着,还总有出其不意的新规则冒出来。艾米会跟我说一小会儿话,玩一会,但她和卡米大部分时间都不在。
没有一点雅各布的迹象。慢慢地,我周围他的气味变得越来越淡。非常淡,即使我集中注意力,也没有办法再确定他的位置。
有一天,卡米和我一起在院子里。卡米想做的就只是睡觉,即使我给他扔一根那些警察给我的橡胶骨头,他也毫无反应。我不明白他的意义是什么,怎么会有人需要一直总在睡觉的狗狗。
艾米将自己的午餐放在院子中的一张桌子上,卡米终于为了那些吃的主动醒过来。它走到艾米坐的地方,猛地卧倒在艾米脚边。就好像负担太多的忧虑,只有咬一口她的火腿三明治才能痊愈似的。一个女人出来跟艾米坐在一起。
“嗨,马雅。”艾米说。
她长着乌黑的头发和同样乌黑的眼睛,就一个女人而言,她个子很高,手臂也很强健。她的裤子有淡淡的猫咪味道。马雅坐下打开一个小盒子,接着开始嚼什么辣辣的东西。“嗨,艾米。你好,爱丽。”
那女人没有问候卡米,我非常得意。我靠到她身边,她用一只香喷喷地手拍了拍我。我闻到一点点香皂和浓烈的番茄味儿。
“你提交书面材料了吗?”艾米问。
“希望好运。”马雅说。
我卧下来啃一根儿橡胶骨头,这样马雅就会觉得我是一只还算有趣的狗,也许给我一点点午餐,我就会非常关注她。
“可怜的爱丽,她一直很困惑。”艾米说。
我抬起头。午餐?
“你确定你真的想这么做吗?”艾米问。
马雅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什么不难,你知道吗?我只是很厌烦了,每天都一模一样。我想试试不一样的东西,做几年不一样的事情。嘿,你要不要尝尝玉米卷?我妈妈做的,好吃极了。”
“不用了,谢谢。”
我坐了起来。玉米卷?我想要个玉米卷!
马雅收起自己的午餐,仿佛我不在那儿。“你们K-9组的人体能都很好。减肥对我来说真是太难了……你觉得我能搞定吗?”
“什么?不,你挺好啊!难道你没有通过体能测试?”
“没有呢。”马雅说。
“哦,好吧,”艾米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跟我一起跑,我通常都会在下班后去跑步。但是我敢肯定,你会很棒的。”
我感觉到马雅微微焦急。“我的确希望是这样,”她说,“我不愿意让爱丽失望。”
我看出来了,不管他们多少次提到我的名字,这场谈话绝不会产生什么可以食用的结果。我叹了口气,趴在太阳光里,心里盘算着还得有多久雅各布才能回来。
21
马雅带我开车出去兜风时,她非常高兴,也很激动。
“我们要一起工作了,很兴奋,对不对,爱丽?你不用在狗舍里睡觉了。我给你买了张床,你可以睡在我的房间。”
我从她的陈述中筛选了一下:爱丽,狗舍,床,房间。不管是什么,我都不明白,但是我很高兴能把自己的鼻子伸出车窗外,呼吸除了卡米和吉普赛之外的其他气味。
马雅将车停在一间小屋子的车道上。一进门,我就明白这是她的住处——到处都是她的气味,还有一些非常清晰的、令我失望的猫咪气味。我巡视了一下房间,发现比雅各布的公寓还要小。而且,我很快就遇到一只黄色的猫,坐在桌子边,冷冷望着我。我摇着尾巴靠过去,它张开嘴,嘶嘶吼了一声,但声音非常低,几乎听不到。
“斯特拉,乖点。那是斯特拉。斯特拉,这是爱丽,现在住这儿了。”
斯特拉打了个哈欠,无半点兴趣。我眼角闪过的一抹灰白色引起了我的注意。
“叮当?那是叮铃当,她很害羞。”
还有一只猫?我跟着他走进卧室,结果,又看到一只胖胖的棕黑色公猫!他摆着架子踱过来嗅了嗅我,呼吸中满是鱼的味道。“那是埃米顿。”
斯特拉,叮铃当和埃米顿。究竟为什么一个女人会需要三只猫?
叮铃当藏在床底下,我能嗅到她的气味。埃米顿跟着我走进厨房,好奇地看着马雅给碗里盛满食物,然后仰起头走了,好像他根本不在乎我在吃东西,而他没什么可以吃。斯特拉蹲在凳子上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吃完饭之后,马雅带我来到她的小院子里。那里没有一点狗狗的痕迹。我极其骄傲地撒了小便——至少有几只猫科动物正在注意我。“好姑娘,爱丽。”马雅热情地说。显然,她是那种“很高兴看到你在院子里撒尿”的人。
马雅给自己做了晚餐,闻起来不错,还吸引了斯特拉的注意。她直接跳上桌子,像一只坏猫咪似的转来转去!马雅什么都没说,显然,她也觉得猫咪都是些没有什么价值,并且不懂规矩的动物。
晚饭后,她拉着绳子,我们出去散了会儿步。院子里有很多人,大部分都是小孩。这让我很不安。我已经好几周没出去工作了,肌肉紧绷得难受。我想要奔跑,搜索,去救人。
马雅似乎留意到了我的情绪似的,开始慢慢奔跑。“想要跑跑,小姑娘?”她问。我加快步伐,按照雅各布教给我那样紧紧贴着她的身侧。很快,她开始喘气。我能闻到她毛孔中的汗味。热量缓缓从人行道上散发出来,涌进我的爪子。我们路过几幢房屋,狗狗们嫉妒地汪汪叫。
然后,马雅突然停下来。“哎呦!”她喘着气,“好吧,现在需要在跑步机上花更多的时间了。肯定的。”
直到那天晚上,我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躺在一块毛毯上,而马雅洗了澡,穿着一套不一样的衣服,将我叫到她的房间。“好吧,躺在这儿,爱丽,好姑娘。”她说着拍了拍狗狗床。我顺从地蜷起身子躺在上面,但有些困惑。显而易见,我可以在这儿呆一小会儿。但这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吗?雅各布呢?我的工作呢?
第二天早晨,我们出去工作,却有点奇怪。沃里在那儿,像个老朋友一样跟我打招呼,还有一个有时跟我们一起来玩搜索游戏的女人。她的名字叫比琳达,身上总有沃里的味道。所以,我怀疑我们不在的时候,比琳达和沃里自己玩搜索的游戏。
沃里跟马雅呆在一起,而比琳达则走到树林里去。他跟马雅说话,给她教我们工作中使用的手势和口令。然后马雅说,“爱丽,搜索!”我冲了出去,沃里和马雅跟在后面。比琳达坐在一辆车里,这根本骗不了我,然后我回到马雅身边。
“现在看到它的表情了吗?”沃里说,“它找到比琳达了,你可以从它的表情上看得出来。”
我不耐烦地等着马雅告诉我带她看,但是她却忙着和沃里说话。
“我不是很肯定,它看起来跟其他转回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马雅说。
“看着它的眼睛,还有它绷紧嘴巴的样子。它没吐舌头。看到了吗?它很警惕,它想让我们去看什么东西。”
听到“看”这个词,我抖了一下,准备跃出去。可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口令。
“那么现在,我告诉它带我去看?”马雅问。
开玩笑吧?我们是在工作,好不好?
“带我看!”马雅终于喊道。
我们找到比琳达时,她笑着从车里走出来。“真是只好狗狗,爱丽。”她对我说。
“现在你跟爱丽一起玩。这很重要。这是她结束一项很难的工作之后的奖励。”
马雅跟我一起玩,但跟雅各布的游戏非常不同。事实上,马雅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而不仅仅是一些在“带我看”结束后的东西。她有一个从狗舍拿来的橡胶骨头,我站稳脚跟,咬紧牙关,而她则努力地想要把它抢走。
马雅的生活和我曾认识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不仅仅是因为她有太多猫咪的负累,还因为她几乎每个晚上都会跟很多人一起去一间大房子,房子里还有一个闻起来很棒的女人——妈妈。妈妈很像外婆,总是在做饭。每次我们去拜访,总会有一些小孩互相追逐玩耍。孩子们爬上我的背,直到马雅让他们停下来。男孩们跟我一起玩球,我很喜欢;女孩子们将帽子扣在我头上,我只能忍受。
马雅有一个叫埃尔的邻居。他总会跑过来问马雅要不要“帮忙”。你要不要我帮忙拿那些盒子,马雅?他会这样问。不,不,她会这样说。你要不要我帮忙修修你的门?不,不,马雅会这样说。埃尔来时,马雅似乎总是很紧张,她的皮肤发烫,手掌都是汗。但她并不怕他。埃尔走了之后,马雅就变得非常悲伤。
“你有了一只新狗狗?”埃尔问。他伸出手挠挠我的耳朵,我一下就喜欢上了他。他闻起来有纸、墨水和咖啡的味道。
“是,她是搜救队的狗。”
我知道他们在谈论我,于是友好地摇了摇尾巴。
“你需要我帮忙训练你的新狗狗吗?”埃尔问。
“不,不,”马雅说,“爱丽已经训练好了。我们需要学习在一起工作。”
听到“爱丽”和“工作”,我又摇了摇尾巴。
埃尔站起来。“马雅,你……”他张口准备说话。看起来非常紧张。
“我要走了。”马雅说。
“你今天的发型很漂亮。”埃尔红着脸说。
他们两个人注视着对方,都很紧张,仿佛我们正处于被攻击的危险当中。我四下望了望,但没看到什么有威胁的东西,除了从玻璃窗里望着我们的埃米顿。
“谢谢你,埃尔,”马雅说,“你想不想……”
“我会的。”埃尔说。
“哦。”马雅说。
“除非……”埃尔结结巴巴地说。
“除非……”马雅重复道。
“你……你需不需要我帮忙做些什么?”
“没,没有。”马雅说。
马雅和我几乎每天都要工作。马雅会告诉我去搜索,我们跑进树林,有时候去追沃里或是比琳达,有时会去追马雅家里的一个大一点的男孩。
马雅跑得比雅各布慢得多,跑几步就不停地喘气,汗流浃背。她常会感到痛苦,我也学会了耐心地跑回她身边,等着她将手支在膝盖上歇几分钟。有时她会猛然间变得无助而沮丧,还会哭一会儿,但是在我们回去找沃里之前,她总会把自己的脸擦干净。
有一天下午,她和沃里坐在野餐桌前喝冷饮,我躺在一棵树的树荫里。马雅的焦虑非常明显,但是我已经习惯了,并且让自己的工作受到影响。
“我们还不够获得证书的资格,是吧。”马雅说。
“爱丽是我见过最棒的狗。”沃里回答说。我能感觉到他声音里的警惕和谨慎,于是好奇地望着他。
“不,我知道是因为我。我一直都很胖。”
“什么?不,我的意思是……”沃里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更谨慎。我坐直身子,不知道危险从何而来。
“没关系。我已经减掉很多了,差不多四磅。”
“真的吗?真不错!我的意思是说,你其实本来就不胖的。”沃里结结巴巴地说。我能闻到他前额冒出的汗,“你,我也不知道,也许你可以去跑步,很有帮助,或是什么的……”
“我去跑步了!”
“好!不错!”沃里现在浑身散发着纯粹的忧虑。我焦急地张张嘴。“哦,好吧,我现在该走了。”
“我不知道,我以前没意识到要跑这么多。这比我想的要难。也许,我应该放弃,让其他体能更好的人来接替这个活儿。”
“嘿,为什么你不跟比琳达谈谈这些?”沃里绝望地说。
马雅叹了口气,沃里松了口气,站起来走了。我躺回去。无论潜伏的是什么可怕的危险,现在看起来都不是威胁了。
第二天,我们没去工作。马雅穿了一双柔软的新鞋,给我套上皮链,带我沿着大池塘,也就是大海沙滩长长的马路上去跑步。到处都是狗狗,可虽然我们不是在工作,我依然能感觉到马雅坚定的信念。于是我没理它们,只是沿着那条路跑啊跑啊;太阳缓缓地升起。这是我们在一起跑过的最长的路,似乎没有尽头。直到我感到马雅的身体充满苦痛和疲倦时,她才开始朝回跑,中间停了几次,让我在一些臭烘烘的房子旁边的水泥槽里喝水,但大部分回程的路都比较坚定,只是更慢一些。等到我们回到汽车旁边时,她已经一瘸一拐了。“哦,天哪!”马雅说。
我们两个都使劲儿地喘气。她喝了几口水,将自己的头埋在双腿之间。我难过地望着她在停车场呕吐不止。
“你没事吧?”一个年轻女人同情地问。马雅摆摆手,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第二天,我们进行搜索比琳达的工作。马雅步履僵硬,非常痛苦,因此我刻意只用平时一半的速度搜索,每次一走出她的视线,我就马上慢下来。我不断地回过头来重新接受指令,其实我不需要这样做的——只是为了看看她。当我终于找到坐在树下的比琳达时,她已经睡着了。
“好狗狗,你是一只非常棒的好狗狗,爱丽。”马雅悄声对我说。我们叫醒比琳达。她看看自己的手腕,一脸的难以置信。
“只是……不大顺利。”马雅说。比琳达没有回答。
那天晚上,马雅泡在浴缸里叫我。我好奇地闻了闻浴缸里的泡泡,还舔了舔洗澡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愿意在这么小的地方游泳。猫咪们自然不感兴趣。叮铃当一如既往地隐藏在某个角落,斯特拉正在对我的床铺进行非法检查(我能闻出来,那个家伙曾想在上面睡觉!),而埃米顿则跟我一起呆在浴室里,舔舔自己,等着发生一些他可以假装视而不见的事情。
马雅很难过。她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敲敲我的头。“我很抱歉,爱丽,我就是不够好。我在野外追不上你的速度。你是很棒的狗狗,你需要一个能驾驭你的人。”
我不知道如果自己也跳进浴缸,她会不会高兴一点。我将爪子放在浴缸的边缘,对刚才的想法进行了小小的测试。埃米顿不再舔自己了,而是很不够尊重地望着我,然后扬扬尾巴,轻快地走出去,似乎想看看我敢不敢追过去,将它撂翻在地,以减少这间屋子里猫咪的数量。
“明天,我会给你一个惊喜,爱丽。”马雅说,但还是很悲伤。
哦,好吧,既然我已经尝试了这么多……我爬进浴缸,钻进五颜六色的泡泡里。
“爱丽!”马雅笑了,她的悲伤被快乐像吹蜡烛一样一口气吹灭了。
22
第二天早晨,我兴奋地搭车去兜风,哦,是真的兜风!我也留意到了马雅的愉快,因此我知道我们并不是去工作,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只要跟工作有关,就没有什么愉快可言。但直到她停下车,打开车门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
雅各布的公寓。
我冲到马雅前面,飞快地跑上楼,冲着门汪汪叫。自我跟他住在一起以来,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我能闻到雅各布就在里面,而且听到他走到门口。他打开门,我朝他扑过去,高兴地跳啊扭啊。
“爱丽!你好吗,姑娘?坐。”他命令道。
我将自己的屁股放在地板上,但我的屁股并不想呆在那儿。
“嗨,雅各布。”马雅站在门口说。
“快进来,马雅。”雅各布说。
再见到雅各布我非常激动,我坐在他身边,他慢慢地坐进一张椅子里。我想爬上他的腿,如果是伊森,我肯定就那样做了。但对雅各布来说,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在公寓里四处嗅嗅,他们两个人一直在聊天。我发现自己的床不见了,但卧室还有我的气味。只要他愿意,我可以睡在地毯上,或是他的床上,绝对都没问题。
随后,我慢慢跑出去跟雅各布呆在一起,每次从马雅身边跑过时,她都友好地伸手摸摸我的背。一下子,有一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回到雅各布身边就意味着离开马雅。
狗狗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呆在哪里,我的命运由人类来决定。可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感觉到自己内心的纠结和矛盾。
雅各布在工作中要比马雅好很多。但是马雅的内心并不总那么悲伤,在妈妈家里时,她非常快乐,还有很多孩子可以一起玩。但是,雅各布没有猫。
我的工作意义非常清楚——搜索,带去看,挽救人类。我是一只好狗狗。马雅和雅各布两个人都很注重工作,那就意味着这两个人都不会像伊森那样狂热地爱我。但马雅会带着一种毫无戒备的喜爱拥抱我,而雅各布从来不允许自己有那样的感觉。
我开始焦急地四处乱转。
“你想出去吗?”马雅问我。我听到“出去”这个词,但她的声音并不热情,所以我也没做出任何反应。
“不,需要出去时,它会坐在门口的。”雅各布说。
“哦,对,我见过它那个样子。”马雅说,“我常常开着后门,那样,你知道的,它就可以来来去去。”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我溜进厨房,可地板一如既往地干净,没什么可吃的东西。
“我听说你正在接受辅助治疗。”马雅说。
“是,嗯,我五年内被射中两次,对哪个来说都有点儿多。”雅各布生硬地笑了笑,回答道。
“大家会想你的。”马雅小心翼翼地说。
“我不会马上离开镇子的,我申请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全日制的,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才能获得法学学位。”
又是一阵沉默。马雅有一点小小的沮丧,一种我之前曾经留意到的情绪;当有人试图跟她说话,但最终只能以静默无言而告终时,总会出现这样的情绪。她有时总会让人感到不安。
“那么,你们离申请资格证还有多长时间?”雅各布问。
我在两个人之间的地板上选了个中间点,叹口气躺了下去。我实在弄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两周吧,但是……”马雅咽下了想说的话。
“但是什么?”雅各布立刻问。
“我正在考虑退出这项计划,”马雅急急地表示,“我真的跟不上。我原本没想到……嗯,别人也许比我更合适。”
“你不能那么做。”雅各布说。我抬起头好奇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你不能不停地给一只狗换教练。爱丽是大家见过的最好的狗。你像那样抛弃它的话,你就会毁了它。沃里说你们两个相处的很融洽。”
听到雅各布提到自己和沃里的名字,我轻轻晃了晃尾巴,可他的语调听上去还是非常严厉。
“从身体素质上来讲,我真的不适合,雅各布。”马雅说。我能感到她也有些生气。“我不是个退役的陆战队员,我不过是个每年只能勉强通过体能测试的落魄小警察。我一直在努力,但这真的太难了。”
“太难了。”雅各布盯着她,最后马雅耸耸肩膀,望向别处。她的愤怒变成了惭愧,我走过去用鼻子推推她的手。“有没有想过这对爱丽来说有多难?都不重要吗?”
“当然重要。”
“你是在说你不希望去工作。”
“我是说我不适合这个,雅各布!我不具备这件事所要的内在条件。”
“需要的条件。内在的。”
我能感觉到马雅现在情绪不稳定,也知道这种不稳定往往会变成奔涌的泪水。我想去安慰她,于是将自己的鼻子放在她的手中。当雅各布再次开口说话时,他没有看马雅,声音也平静了许多。
“第一次被射伤时,我的肩膀毁了,我不得不重新学习用肩膀。我每天都去做康复治疗。滑轮上只有一个小小的、才两磅重的东西,但那家伙却弄得我疼极了……我妻子正在进行最后一轮的化疗。我不止一次想要放弃。那太难了。”雅各布转过头,眨着眼睛望了望马雅,“但是苏珊快要死了。她从来不会放弃,直到最后的最后。如果她都在坚持,我知道自己也必须坚持。因为这很重要。因为如果成功不过是更加努力的话,失败绝不会是一种选择。我知道这很难,马雅。再努力一些吧。”
雅各布心里出现了一种熟悉的幽暗苦痛,像一阵风暴,愤怒像风一样被吹散了。他蜷缩在椅子中,突然变得疲惫不堪。
不知为什么,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跟雅各布呆在一起了。他对搜索已经没有兴趣了。
马雅仍然沉浸在痛苦中,但我却在其中感觉到一股奋进的力量,一种那天她带我沿着大海奔跑时出现的力量。
“好的,你说得对。”她对雅各布说。
我们离开时,雅各布拍了拍我的头,没有一丝抱歉地说了声再见。他关上门,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但他没有看我。他和马雅已经决定了我的命运,我只要按他们希望的那样做就好了。
最后,我们开车上山。马雅跑啊跑,直到累得跌跌撞撞。第二天工作结束后,我们又去跑步。真是爽极了,当然,马雅在最后总会充满绝望和痛苦,这个除外。
几个晚上之后,我们将车停在车道上,马雅累得一塌糊涂,下不了车。我们打开车窗坐在那儿,她满脸都是汗。“我要失败了,爱丽。我很抱歉。”马雅难过地说。
我能看到埃米顿和斯特拉正从窗户里望着我们——他们说不定根本都不知道汽车是什么。我估计叮铃当已经听到我们回来的声音,又藏在什么东西下面去了。
“你没事吧,马雅?”埃尔轻声说。风向刚好背对着我,所以我没有闻到他走过来。我将头探出车窗好让他拍一拍。
“哦,嗨,埃尔。”她从车里走出去,“没事,我刚刚只是……在想点事情。”
“哦,我刚看到你停下了车。”
“是。”
“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没有。我刚跟狗狗去跑步了。”
我从前座上溜了下去,蹲在院子里目光锋利地望着埃米顿和斯特拉,他们两个厌恶地别开头。
“好吧,”埃尔深吸了一口气,“你在减肥,马雅。”
“什么?”马雅瞪着他。
埃尔吓了一跳。“不是说你原来胖,只是我注意到,你穿着短裤,看起来腿好瘦。”他突然变得有些难过,然后他朝后退了几步,“我该走了。”
“谢谢你,埃尔,你真好。”马雅说。
他退了回去,直直站在原地。“我觉得,你不用再锻炼了,你本来就已经很完美了。”
听到这些话,马雅笑了,然后埃尔也笑了。我摇摇尾巴想告诉那些窗户边的猫咪,我明白这是个笑话,可他们不明白。
一周后,我们开始做我最喜欢的工作:到公园跟其他狗狗一起玩玩具。根据马雅的命令,我爬进窄小的管道,在一块倾斜的木板上跑上跑下。我慢慢爬下一个梯子,还很有耐心地坐在离地两英尺高的横木上,完全不去理会其他狗狗。
搜索包括寻找一个男人,他在走进树林时掉了一只旧袜子。马雅充满渴望,因此我全速奔跑,即使她已经开始喘气流汗也没有停。在我找到他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他藏在一棵高高的树上。沃里曾经那样试过几次,但人类的气味总是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在风中漂浮。可是看到我在树下变得警觉时,马雅有些困惑,显然那个人没站在那儿。我坐下来,耐心地望着那个笑眯眯的男人,直到她也看到他。
那天晚上,妈妈家有一个很大的聚会。大家都拍着我,还念叨我的名字。
“既然你们已经获得资格了,你就得吃些东西。”妈妈对马雅说。
门铃响了,那间房子里很少有这样的情况;大家都是直接闯进来。我跟在妈妈身后跑到门口。她打开门时,心里快乐极了。是埃尔,他给了妈妈一束花。我记得伊森给过汉娜一束花,所以我有些困惑:因为我以为埃尔喜欢马雅,不应该是妈妈,但是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从来没有真的了解过人类。
埃尔走进放着野餐桌的后院时,一家人突然变得非常安静。马雅走到埃尔身边。他用嘴碰了碰她的脸,两人都非常紧张。然后马雅说了每个人的名字,埃尔和所有男人握了握手。大家又开始说笑。
在接下去的几天里,我们找到并拯救了两个从家里走失的孩子,还根据一匹马的足迹找到一位坠马摔坏腿的女士。我还记得闪耀将伊森丢在树林里,不明白人们费劲儿地养马有什么必要,显然他们完全靠不住。如果有一两只狗还觉得不够的话,他们或许可以考虑弄一只像嘉士伯一样的驴子,至少还能逗外公笑笑。
我们还在林子里找到一位死去的老人。我沮丧地嗅了嗅他躺在泥土中冰冷的尸体,因为我没有能拯救他。虽然马雅表扬了我,可我们谁也没有兴趣在工作结束后玩木棍了。
我们去了埃尔家。他给马雅准备了鸡肉晚餐,可两个人哈哈大笑,最后吃了一个男孩送来的披萨。我嗅了嗅埃尔给我放在地板上的鸡肉块儿,虽然闻起来一股煤烟味,但出于礼貌,我还是把它们给吃了。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我知道她跟他说起了那个死去的人,因为她的悲伤非常熟悉。雅各布和我也曾发现过几个死去的人,但是他从来不会难过,同样,搜索和拯救似乎也从来没让他感到高兴。他只是工作,没有什么其他感觉。
当我想起雅各布时,我意识到他对搜索的淡然付出帮我慢慢克服了与伊森分开的悲伤——没有时间难过,我的工作太多。可是马雅更复杂一些,她爱我的方式让我非常想念我的男孩。心中并不是曾经熟悉的那种伤痛,而是一种留恋的悲伤,一种常常在我晚上躺下后浮现在我心中,并且伴我入睡的悲伤。
有一天,我们坐了一趟飞机,然后又坐直升机一直朝南。我想起雅各布被带走的那一天,很高兴自己又变成了一只直升机狗狗。飞行途中,马雅既兴奋又不安。但坦白说,这完全没有坐车好玩,因为噪音让我的耳朵生疼。
我们降落在一个我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这有很多狗狗和警察,空气中到处都是警报声和烟的气味。很多房子都快塌了,一路上不时有屋顶坍塌在地。
马雅似乎不知所措,我紧紧靠着她,焦急地撇撇嘴巴。一个人朝我们走过来,满身灰尘,带着一个塑料头盔。他朝我们伸出手,我嗅到一股灰烬、血液和混凝土的味道。他跟马雅握了握手。
“我负责协调这一区域美国联络工作,谢谢你们能来。”
“我没想到会这么糟。”马雅说。
“哦,这才是冰山一角。萨尔瓦多政府被彻底毁掉了。我们有四千多伤员,死了好几百人——我们还在搜索被困的当地居民。自一月十三日以来,这儿大概有十几次余震,有的非常糟糕。在这些地区要格外小心。”
马雅将我套在皮链里,带着我在废墟瓦砾间穿行。我们走到一座房子前,跟随着我们的人会仔细查探。有时,她放开绳子,我会走到房子里面去;有时,她会用链子将我拴起来,我们就沿着房子外面搜索。
“这间房子不安全,爱丽。我得把你拴在链子里,这样你就不会直接跑进去了。”马雅对我说。
其中一个叫弗农的人,闻起来有山羊的气味,让我想起跟伊森和外公到镇子里的旅程。我很少在工作中想起伊森,这是其中一次——搜索就意味着将所有的心思放在一边,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工作上。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们找到四个人。他们全死了。我对搜索的兴奋在找到第二个人之后变得有些苦涩;在找到第四个人,一个躺在一堆瓦砾之下气息全无的人时,我几乎没去提醒马雅。她感觉到了我的情绪,拍拍我,冲我摇了摇橡胶骨头,想要安慰我,但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弗农,你能不能帮个忙,藏到什么地方去?”她问。我疲倦地趴在她的脚边。
“藏?”他有些疑惑。
“它需要找到一个还活着的人。你能去藏一下吗?比如藏在我们刚刚检查过的那间房子里。当它找到你时,就会兴奋起来。”
“嗯,好,没问题。”
我毫无兴趣地望着弗农离开。“好了,爱丽,准备好了吗?准备好去搜索了吗?”
我虚弱地站起来。“我们走,爱丽!”马雅说。她的兴奋似乎很假,但我还是跑进我们刚刚才搜索过的房子。“搜索!”马雅命令道。
我走到房子里停了下来,有些迷惑。虽然我们已经来过这儿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弗农的味道更强烈了。我好奇地走到房子后面。没错!角落里有一堆毯子,传来很强烈的弗农的气味,满是汗、热,还有山羊的味道。我快速跑到马雅身边。“带我看!”她急切地说。
她跟着我跑过去。当毯子全部掀开后,弗农哈哈笑着跳起来。
“你找到我了!好狗狗,爱丽!”他大声喊着,跟我滚在毯子上。我跳到他身上舔他的脸,我们玩了一会儿橡胶骨头。
我们整晚都在工作,找到很多人,包括越来越会藏的弗农——但是我跟沃里一起工作过,所以谁都无法骗我太长时间。可惜,我们找到的人全部都已经死了。
当我们走进一间散发着辛辣刺鼻的烟气的屋子时,太阳刚刚升起。我还套在链子里,坍塌的混凝土中散发出的浓烈化学品味儿,让我满眼都是水雾。
我发现一具压在一面墙下的尸体,告诉了马雅。
“我们认识他,”有人对马雅说,“但我们还没有办法把他从这儿弄出去,这桶子里装的东西,肯定有毒。需要专业清障队员来处理。”
金属桶里缓缓流出一股液体,我的鼻子一阵灼热。我集中精力将这些气味撇开,试着去搜索。
“好吧,好狗狗。我们去别处吧,爱丽。”
这儿!我嗅到另一个人的气味,立刻变得警觉,挺直身子。是一个女人,气味很弱,就在那些空气中飘散的化学品气味的后面。
“没关系,爱丽。我们就把这个人留在这儿。来吧,”马雅说着轻轻拉了拉我的项圈,“来,爱丽。”
我又一次变得警觉,非常不安。我们不能离开。
这个人还活着。
23
“我们看到了受害者,爱丽。我们只能把他留在这儿。走吧。”马雅说。
我知道她想离开,但不知道她是不是以为我是在提醒那个死去的人。
“她还想找我吗?”弗农说。
我抬头望着马雅,希望她能明白。
马雅四下望了望。“这儿?都塌了呀,太危险了。不过你知道,让它追着你跑也会比较有趣。到街上去叫它,我会松开链子。”
弗农跑开了,可我没有理会。我的注意力都在废墟下的那个人身上。我能嗅到恐惧,虽然那些灼热的化学品慢慢钻进我的鼻腔,就像臭鼬曾经冲着我喷出的烟雾一样。马雅松开我的项圈。“爱丽?弗农在做什么?他去了哪里?”
“嗨,爱丽!看!”弗农一边喊一边顺着街道慢慢跑。我望着他的背影:我想追过去跟他玩,但是我还有工作。我转身朝倒塌的废墟走过去。
“爱丽!不!”马雅喊道。
如果是雅各布,“不”这个词绝对会立刻阻止我,但是马雅从来没有用那样尖利的语调命令过我。我扑过去,钻进那个死人旁边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使劲往前挤。我的脚碰到了一块儿湿漉漉的液体,一阵刺痛。那些化学品的味道非常强烈,遮住了其他所有气味。我想起自己跟伊森一起玩拯救的游戏,回忆自己怎么依靠他在水中几乎轻不可闻的气味在深水中找到他。
我觉得呼吸困难,但还往里挤。凉爽的风拂过我的脸颊,我蠕动着钻进一个窟窿,落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一阵上升的气流带来一股比较清新的空气,可溅在我鼻子上的灼热的酸,依旧火辣辣的疼。
过了会儿,我看到一个女人蜷缩在洞里的一角,脸上盖块儿布。她望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汪汪叫了几声,但却没有办法回去带马雅来看。
“爱丽!”马雅一边咳嗽一边喊。
“回来,马雅。”弗农警告说。
我不停地叫。“爱丽!”马雅又喊了一声,似乎离我近了些。这一次,那个女人听到了她的声音,开始大声尖叫回应。声音里全是惊恐。
“有人在这儿,有人还活着!”马雅喊道。
我耐心地跟那个女人坐在一起。直到一个戴着头盔和面具的人将手电探进洞里,朝我们晃了晃,她的惊恐变成了希望。我流着眼泪,流着鼻涕,整个脸不知因为沾上了什么东西依旧疼痛难忍。很快,挖掘声和敲打声在四周回响,然后洞口上方出现了一束亮光,一个绑着绳子的人滑了下来。
女人显然从来没有过被绑安全绳索上的经历,当消防员将她绑起来拉出去时,她害怕极了,但是我演练过几次,所以轮到我时,我毫不犹豫地走进绳套里。他们将我从墙上挖的洞里拉出去时,马雅就在上面,但当她看到我时,她的宽慰变成了紧张。
“哦,上帝啊,爱丽,你的鼻子!”
我们一起跑向消防车,马雅跟一个消防员说了几句话,让他给我冲个澡,真是太丢人了!嗯,更像是刷洗,冰冷的水流过我的脸庞,使我鼻子上的灼热有所缓解。
那一天,我们又坐了一次直升机,接着是飞机,然后我们去一间凉爽的房间看兽医。他小心地检查我的鼻子,抹了一些药膏,闻起来糟透了,但感觉上还蛮舒服。
“是什么,那种酸?”兽医问马雅。
“我不知道。她会没事吧?”我感到了马雅的爱和担忧。她摸摸我的脖子,我闭上眼睛。我希望能用什么方式让她知道疼痛并没有那么糟糕。
“我们会留意感染迹象,但我觉得她会痊愈的。”他对她说。
在接下来两三周里,马雅常常轻柔地给我的鼻子抹药膏。埃米顿和斯特拉发现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常常蹲在桌子上看。就连叮铃当也爱极了这事。一闻到膏药的味道,无论藏在哪儿,她都会跑出来,用自己的脑袋蹭蹭我,还呼噜呼噜地叫。如果我躺下,叮铃当就会坐下来闻我,她小小的鼻子滑上滑下,甚至开始挨着我睡觉。
我简直受不了。
离开那些猫咪回去工作时,我终于松了口气。一到公园,我立马冲到沃里和比琳达身边,他们见到我也很激动。
“我听说你是一只狗狗英雄,爱丽!好狗狗!”
我摇着尾巴。我是好狗狗,这让我很激动。然后,沃里跑开了,比琳达和马雅坐在野餐桌旁。
“你和沃里怎么样了?”马雅说。我不耐烦地坐着——如果现在去追沃里,肯定能立马找到他。
“过了四号,他会带我去见他的父母,所以……”比琳达回答道。
“那很好。”
听到这些谈话,我咕哝了一声。人类有能力做许多了不起的事情,但他们常常只是坐着说话,什么也不做。“卧下,爱丽。”马雅说。我犹豫不决地卧下,直直地望着沃里离开的方向。
过了大概好几个世纪,我们终于可以去搜索了。我愉快地跑出去,没有减速,因为现在马雅完全可以跟上我的速度了。
沃里将自己的气味隐藏得很好,干得不错!我抬起鼻子,搜索他的踪迹。今天,空气中分散我注意力的气味很少,但我还是找不到沃里。我来来回回地走,不停跑到马雅身边寻求指令。她小心翼翼地在附近查探。我什么气味也没有找到,她将我带到另一个地方,我就在那儿试着找。
“怎么回事,姑娘?你没事吧,爱丽?”
真奇怪,虽然风是从他身后吹来的,但我是先听到他的声音,然后才闻到他。他直直朝我们走过来,我冲过去才知道就是他,然后回到马雅身边。她已经开始跟沃里交谈了,声音很大。
“我们今天状态不好。”她说。
“我猜是这样。我从来没见它失败过。嗨,爱丽,你怎么样?”沃里对我说,然后我们玩了一会儿木棍。
“告诉你,马雅。你将它的注意力从我身边引开。我会到那个山坡去,就在那儿,再稍稍折回来一点儿。十分钟后。”沃里说。
“你肯定?”
“它好几周没工作了,我们让它来个简单点儿的吧。”
我知道沃里离开了,虽然马雅递给了我一个橡胶骨头,现在又想从我嘴中抢走。我能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又藏起来了,这让我很高兴。最后,当马雅喊“搜索!”时,我急切地跑开,直接朝我听到他离开的方向跑过去。
我跑上一座小山坡,停了下来,有些不确定。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不知为什么,沃里这次能将自己的气味隐藏在空气中。我跑回马雅身边寻求指令,她让我朝自己的右边去找。我来来回回慢慢找。
没有沃里。
然后,她让我往自己左边找。还是没有一点沃里的痕迹。这一次她让我回到左边,跟我一起走,带着我在山脚转悠。当我找到他时,我几乎就在他身边——他动了,然后我才警觉。没有必要回到马雅身边,因为马雅就站在那儿。
“不太妙,是不是?”马雅问,“兽医说它现在应该痊愈了。”
“哦,再过一周吧,看看它会不会好一些。”沃里说。不知为什么,他很难过。于是,我用鼻子推了推他的手。
接下来的几周,我们没有太多工作。每次工作,沃里都会骗过我,将自己的气味伪装起来,结果我只能在他站在我眼前时,我才能找到他。
“爱丽被取消资格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你会丢掉自己的工作?”有一天晚上埃尔问。我不是脚丫子的超级粉丝,不过我还是任由埃尔脱掉鞋,用脚指头挠我的鼻子,好在它们闻起来没有以往那么糟。
“不,但我会重新获得任务。前几周,我一直做文案工作,但我真的不适合那个。我也许会外出巡逻。”马雅回答说。
埃尔偷偷将一小块儿肉扔到我面前,这是我喜欢晚餐时躺在他脚边的主要原因。我悄悄捡起来,斯特拉卧在沙发上很鄙视地望着我。
“我不愿意你去巡逻。太危险了。”
“埃尔伯特。”马雅叹了口气。
“爱丽呢?”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抬起头,但是埃尔没给我肉块儿。
“我不知道。它不能再工作了,嗅觉受到了很大的损伤。所以,它会退役,跟我住在一起。对不对,爱丽?”
我摇摇尾巴。她呼唤我名字的方式充满爱意,让我感到很愉快。
吃完饭后,我们坐车到海边去兜风!太阳就要落山了,马雅和埃尔坐在两棵树中间聊天,海浪轻轻摇摆。
“太美了。”马雅说。
我估计他们或许会玩玩木棍或是球什么的,但是我带着狗链,没有办法去给他们捡一个回来。他们无事可做,我觉得很糟糕。
埃尔突然变得很害怕,这立马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心开始怦怦跳,我都能听见。他的手在裤子上蹭来蹭去,我能感觉到他非常紧张。
“马雅,你搬到这儿时……有好几个月,我很想告诉你件事情。你真漂亮。”
马雅笑了。“哦,埃尔,我不漂亮,拜托。”
有几个男孩子在海边跑过去,拿着飞盘扔来扔去。我想起了伊森和那个傻乎乎的飞板。我很想知道伊森有没有来过海边,如果他来过,如果他带着那个飞板,还把它扔到海浪里,真希望它沉下去,再也别出来。
伊森。我记得他做任何事儿都会带着我,除了上学。我热爱自己从工作中获得的意义,但有一些日子,像今天这样,我会想起伊森,怀念自己只是一只笨蛋狗的日子。
埃尔还是很害怕,我好奇地望望他。他的紧张让我无暇再关注那些男孩子。有什么危险吗?我看不出来;公园的这一块只有我们几个啊。
“你是世界上最棒的女人,”他说,“我……我爱你,马雅。”
马雅也开始变得害怕。怎么回事?我坐直身子。
“我也爱你,埃尔。”
“我知道我并不有钱,我知道自己也不帅……”埃尔说。
“哦,上帝。”马雅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心脏也开始怦怦跳。
“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用一生来爱你。”埃尔转了个身,跪在地上。
“哦,上帝,我的上帝啊。”马雅说。
“你愿意嫁给我吗,马雅?”埃尔问。
24
有一天,马雅、妈妈和所有的兄弟姐妹,还有家里的其他成员都聚到一间很大的房子里静静地坐着,而我表演了一个新学到的技巧——沿着长凳之间一条窄窄小路慢慢行走,走上几个铺着毯子的台阶,耐心地站着,埃尔从我背上的一个小包裹里取出一个东西。然后马雅和埃尔说一段话,大家站着羡慕地望着我。马雅穿着一件蓬松的长裙,所以我知道我们今天不会到公园去玩,但没有关系。因为大家似乎都为我的表现感到高兴。妈妈甚至都哭了,她太高兴了。
然后,我们都回到妈妈家,孩子们四处跑,还喂我蛋糕吃。
几个月之后,我们搬到一幢有个大院子的房子里,还有一个车库,但是谢天谢地,没有人提议让我睡在外面。埃尔和马雅睡在一起,不过我跳上床跟他们睡在一起时,他们也并不介意。实际上,床上根本没有足够大的地方睡个好觉,而且猫咪们也总爬上来,所以最终我还是躺在马雅一侧的地板上。这样,如果她半夜起来的话,我就能跟着她。
我逐渐意识到,我们不会再出去工作了。我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我们能找到所有需要被找到的人,沃里和比琳达对整个过程已经失去了兴趣。可是马雅还在坚持跑步,埃尔有时也会跟我们一起跑,不过他要想跟上我们还是非常困难。
因此,当马雅兴奋地将我放在车里,开车带我出去时,我有些惊讶。感觉上我们好像要去工作,只不过马雅的情绪不太对,没那么急切。
她带着我来到一幢大楼前,告诉我这是学校。这让我非常困惑,在我看来,学校是伊森去的某处——它不应该是一个地方,现在的状况是,这里没有男孩。我们走进一个满是孩子的闹哄哄的房间,他们兴奋地大喊大叫大笑,我坐在马雅身边望着那些尽力乖乖坐好的孩子们。我想起了伊森、切尔西,还有居民区里的其他孩子,他们总是精力充沛。
我眼前猛然划过一道亮光。一个女人开口说话,然后所有的男孩和女孩都“啪啪”鼓掌,吓了我一跳。体会到他们身上溢满的喜悦,我也摇了摇尾巴。
马雅带着我走到前面。她开口说话,声音非常大,好像从我身边和房子后面传出来的一样。
“这是爱丽,她是一只退役的搜救犬。作为我们项目的一部分,我想要告诉你们爱丽是如何帮助寻找走失的孩子的,还有如果你们走丢时,该怎么办。”马雅说。我打了个哈欠,完全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半个小时,我们光站在那儿,什么都没干。然后马雅带我走下台阶,孩子们站成一排,一组一组走过来拍拍我。有些孩子带着浓浓的喜爱抱抱我,有些则畏惧地躲在后面。我摇着尾巴向他们保证我很安全。有一个女孩羞怯地将手伸出来,我舔了舔。她叫了一声将手缩回去,但不再害怕了。
虽然不去工作了,但我们经常去学校。有时是很小的孩子,有时根本就不像是孩子,而是像外公外婆那样的老人。有时,我们来到满是药品味儿的地方,人们躺在床上,很痛苦,很悲伤。我们跟他们呆在一起,直到他们的悲伤慢慢消失。
我总能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去学校,因为马雅总会花很多时间穿衣打扮。不去学校时,她会匆匆穿好衣服,有时还会跑着冲出门口,埃尔就在一边咯咯笑。然后,埃尔也会离开,我只好跟那些愚蠢的猫咪们呆在一起。
虽然我鼻子上已经没膏药了,可叮铃当总会黏着我;我睡觉时,她也会蜷缩在我身边睡觉。我很高兴埃尔没看到这些。埃尔很喜欢我,但是对猫,就不怎么感冒了。叮铃当总会躲开埃尔,而斯特拉只会在埃尔拿食物时,才会靠近他,埃米顿偶尔会趾高气扬地走到埃尔身边,傲慢地蹭蹭他,好像觉得将猫毛蹭到你的裤子上是表示好感似的。
马雅打破那种模式时,我们已经去了好几年学校了。我们在一个被称作“教室”的地方,比我去过的任何一间房子都要小,房子里都是些年龄相仿的孩子。这些孩子都非常小,坐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我有点点嫉妒——呆在家时,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我好像没有原来那么精力充沛了,因此如果那些孩子想让我跟他们一起躺在毯子上,我会非常乐意。
马雅叫其中一个有些腼腆的孩子走过来。她的名字叫阿丽莎,她抱了抱我,当我舔她的脸时,其他孩子都笑了——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从来没有一个孩子单独走过来。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一位坐在一张大桌子前的女士,是一位老师。她说:“阿丽莎实际上从来没有见过爱丽,但是如果不是爱丽,阿丽莎就不可能出生。”
很快,所有的孩子都走过来抚摸我,跟学校的孩子差不多。有时候,孩子们会有点粗鲁。在学校,有一个男孩狠狠地拉我的耳朵,但我也任由他这么做了。
放学后,孩子们争先恐后跑出门口,但小女孩阿丽莎却留在最后,老师也是。马雅似乎很激动,所以我也满怀期望地等着。然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进教室,阿丽莎跑了过去。
那个男人是雅各布。
我冲到他身边。他弯下腰,挠了挠我的耳朵。“你好,爱丽!看看你变得有多老了。”
那个女人抱起阿丽莎。“爸爸以前和爱丽一起工作,你知道吗?”
“知道。”阿丽莎说。
马雅抱了抱雅各布,还有那个女人。她把小女孩放下,这样就可以拍拍我了。
我坐下来望着雅各布。他和我最后一次见到的他非常不同——他的冷漠似乎不见了。我意识到这个叫阿丽莎的小女孩是他的孩子,女人是她的妈妈。雅各布现在有了一个家,他很快乐。
那就是不同的地方。在我认识他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我很高兴你会做这个社区项目,”雅各布对马雅说,“一只像爱丽一样的狗需要工作。”
我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有“工作”这个词,但在这间房子里没有什么迫切需搜索的东西。雅各布总是喜欢谈论工作,他就是这样。
跟雅各布在一起,我感到非常愉快。当他望着自己的家人时,我能感觉到他满溢的爱意。我放松下来躺在地板上,我觉得既然这么高兴我应该休息一会儿。
“我们来接你回家。”女人对阿丽莎说。
“爱丽能来吗?”阿丽莎问。大家都笑了。
“爱丽。”雅各布说。我坐起来。他弯下腰,将我的脸捧在他手中,“你是一只好狗狗,爱丽,一只好狗狗。”
他粗糙的双手划过我的毛发,这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一只小狗狗,刚刚开始学习工作。我摇摇尾巴,心里充满对这个男人的喜爱。然而,跟马雅在一起我也非常快乐,所以当我们在走廊上分别时,我毫无异议地跟在马雅身后,爪子敲在地面上,发出声响。
“好狗狗,爱丽,”马雅喃喃道,“看到雅各布很高兴吧?”
“再见,爱丽!”小阿丽莎喊道,她细小的嗓音在安静的大厅里回荡。马雅停下来,转过身,我也一样。我看到雅各布抱起自己的女儿,冲我笑眯眯地咧开嘴。
那一年埃米顿和斯特拉都死了。马雅哭了,非常难过;埃尔也有点难过。没有他们,房子似乎空了许多,而叮铃当不断地想要从我这儿验证,自己现在是房子里唯一的猫咪——每天有好几次,我从小憩中醒来,都会发现她紧紧贴着我,或者更令人心烦地站在那儿瞪着我。我不明白她对我的依赖,但我知道自己生命的意义并不是给一只猫咪充当母亲的替代品,可我并不十分介意,有时甚至会让她舔舔我,因为这似乎会让她很高兴。
下雨的日子是最美的时候,但并不常见——地面似乎散发各种气味,就像我还是狗宝宝时一样。我常能感觉到什么时候厚厚的云层就代表着雨水,回忆起在农场时,下雨的天气有多么频繁。
我发现自己现在常常回忆起在农场的日子,农场和伊森。虽然我跟快哥和姐姐的生活,还有在院子里同可可的生活已经渐渐消失在记忆的深处,但我似乎常常在梦中惊醒,抬起头,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伊森关车门的声音,他很快就会走进来喊我的名字。
有一天我们在学校里,教室里是一些坐在椅子上的孩子。似乎就要下雨了。天空突然出现了一道闪电,所有的孩子欢笑着跳起来。暴风雨中是黑压压的天空,雨水咆哮着瓢泼而下,重重砸在房子上,孩子们都转过身去看。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盼着他们能打开窗户,让美妙的芳香飘进来。
“安静,同学们。”老师说。
教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跑了进来,两人都湿漉漉的。“我们找不到杰弗里·希克斯了。”男人说。我注意到了他声音中的紧张,警觉地望着两个人。他们的惊慌非常熟悉,是一种在我工作时常会遇到的情绪。“他在一年级。”男人对马雅说。
孩子们又开始吵闹。“安静!”老师厉声说。
“开始下雨时,他们正在玩捉迷藏,”女人说,“暴雨突然就来了,头一分钟还好,接下来……”她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眼睛里突然蓄满泪水,“我把大家带回教室,杰弗里却没跟他们在一起。轮到他藏起来了。”
“这只狗能不能……”男人问。
马雅望着我,我挺直身子。“你最好拨911,”她说,“爱丽有七八年没做搜救工作了。”
“雨水会不会把气味全都冲跑?就在下面那儿,”女人问,“我担心等到别的狗到这儿时……”
马雅舔舔嘴唇。“我们肯定会协助搜索的。但你还是得叫警察来。你觉得他可能会去哪儿?”
“操场后面有一片树林,有栅栏,但孩子们能举起来。”男人说。
“这是他的背包,有没有用?”女人说着递过来一个帆布书包。
我们跑过走廊时,我感觉到马雅紧张不安的激动。我们停在门口,她突然笼罩在一种挫败感中。“看看雨,”她喃喃道,“好吧,爱丽?”她垂下头望着我,“爱丽,你准备好了吗?这儿,闻闻这个。”
我深深地朝着帆布包吸了一口气。我能嗅到花生黄油、巧克力、蜡笔和人的味道。“杰弗里,杰弗里,”马雅说,“好吗?”她打开门,雨飘进了走廊。“搜索!”
我冲进雨幕。前面是一条宽阔潮湿的人行道,我来来回回地走,爪子“哒哒”地敲在地面上。我能嗅到许多孩子淡淡的气味,可是雨让这些气味变得非常弱。马雅出来了,跑出学校。“这儿,爱丽,找找这儿!”
我们一路追踪到栅栏那里——什么都没有。马雅“啪嗒啪嗒”走过满是雨水的地面,沮丧又担心。我们发现了栅栏上有个地方被弄弯了,但是我却闻不到什么值得警觉的东西。“好吧,如果他在那儿,你会闻到他,姑娘,对吗?杰弗里!”她喊道,“杰弗里,快出来,没事了!”
我们越过栅栏沿着操场的另一边朝学校走回去。一辆警车停了下来,闪了闪车灯,马雅跑过去跟开车的人说话。
我继续寻找杰弗里。虽然我什么都找不到,但我知道只要集中精力,就像训练时一样,只要我聚精会神,我就能从其他的气味中分辨出背包的气味,只要我不放弃……
那儿。我找到了什么,我摇摇脑袋。栅栏上有个小裂口,中间有两个窟窿,成年人爬不过去,但是我能闻到杰弗里的味道——他从这儿钻出去了。他已经不在操场上了。
我跑回去提醒马雅。她正跟警察说话,一开始没注意到我。然后她转过来望着我,非常吃惊。“爱丽?带我看!”
我们在雨中奔回那两个窟窿那儿。马雅从小小的裂口往外看了看。“来吧!”她喊了一声,然后沿着栅栏朝校门口跑去,“他离开学校了!在栅栏那面!”她朝警察喊道。他跟着我们跑出去。
我能在栅栏的另一面闻到杰弗里的气味,从那两个窟窿那儿,我可以追踪到他离开的方向。没错,他从这条路走了!
突然,气味消失了。在那条路上刚走了两步,我就失去了他所有的踪迹,可上一秒他的气味还非常强烈。
“怎么回事?”警察问。
“他有可能上了一辆车。”马雅说。警察咕哝了一声。
我低下头,接着,我又闻到他了。我朝相反的方向跑,气味越来越强烈。街道上,雨水顺着马路缓缓流淌,汩汩地流入下水道。我将自己的鼻子挤进那个缝隙,撇开流水带来的其他各种气味,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鼻子上。如果我想,我就可以从这个缝隙里钻进去,钻到嘈杂潮湿的下水道了,但是不需要了——我现在就能闻到杰弗里的气味。他就在我面前,虽然黑暗中我并看不到他。
我抬头望着马雅。
“上帝,他在那儿,他在下水道里!”马雅喊道。
警察迅速打开手电,照进下水道。我们立刻就都看到了他:一个面色苍白,一脸惊惧的小男孩。
25
“杰弗里!没事了,我们会把你从那儿弄出来!”马雅朝他喊道。她没在意满地的水,跪在街道上伸手去够那个男孩。水流很大,将他逼退到小出口一侧,他紧紧贴着墙壁,吓坏了,完全没看到在自己身后,一条幽黑的隧道将所有的雨水都吸了进去,发出巨大的轰鸣。马雅咕哝了一声,尽可能地伸出手,但还是够不到男孩。
“他怎么进去的?”警察喊道。
“大小刚刚好,他肯定是在下雨前钻进去的。上帝,真的要掉下去了!”马雅的声音充满了沮丧。
杰弗里头顶的混凝土地面上嵌着一块圆形铁板。警察一边用手指头试着撬开,一边嘟囔:“我得拿个撬胎棒!”他喊了一声,将手电筒递给马雅跑开了,溅起许多水花。
杰弗里冻得瑟瑟发抖,望向马雅手电光的双眼空洞无神。薄薄的雨衣帽盖在头上,稍稍遮挡了一些寒意。“坚持住,好吧,杰弗里?你坚持住,我们就要把你从这儿弄出去了,好吗?”
杰弗里没有回答。
巡逻车的警报响了起来,不到一分钟,它转过街角,稍稍滑了一下停在我们身边。警察跳出来跑向后备箱。
“消防队和救援队快到了!”他喊道。
“没时间了!”马雅大声地回答,“他就要滑到水里了!”
警察绕过后备箱,拿着一个弯弯的铁家伙跑过来。“杰弗里,坚持住,别动!”马雅喊道。警察拿着工具去撬那块圆形铁板。马雅站起来去看,我也跟了过去。我看到铁板被撬起来时,一块儿泥巴掉在了杰弗里脸上。他抬起手想把泥巴抹掉,就在那一瞬,他抓着墙壁的手松开了掉进水里。那一秒,他抬头看了看我们,然后被冲进了隧道。
“杰弗里!”马雅尖叫着。
我还在搜索,因此我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冲出去。在我撞到水面的那一刻,一股强大的水流将我冲进隧道,我就朝那个方向游过去。
隧道中漆黑一片。我在湍急的水流中浮浮沉沉,脑袋不断地碰到头顶的混凝土。我没有多加理会,全神贯注地跟着杰弗里。他就在我前面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为自己的生存搏斗。气味虽然非常弱,但他就在那儿,在致命的水流中消失又出现。
脚下的地板突然不见了,我在一片黑暗中翻来滚去,跌跌撞撞——小下水道变成了一个大洪流,水更深了,声音也更大了。我紧紧追着杰弗里的气味奋力游过去。虽然我看不到他,但他就在我前面几码远的地方。
他第二次沉下去的时候,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好多次伊森都跟我玩同样的特技,等我靠近的时候才沉到池塘里去!而且,就像我知道如何在幽深的水塘中找男孩一样,我现在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杰弗里就在下面翻滚。我绷紧身子潜下水,张开嘴巴,湍急的水流狠命地冲击着我,眼前一片漆黑。就在那一刻,我咬住了他的领子。我们一起冲出水面。
没办法朝哪个方向游,只能顺着水流。我努力拽着杰弗里的后衣领,将他的头拉出水面。他还活着,但已经没有挣扎了。
前面湿漉漉的混凝土墙上出现了一些微微闪烁的灯光——这个下水道四方四正,六英尺宽,没有出口。我怎么才能救出杰弗里?
光线越来越亮,与此同时,我耳边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在我们四周回荡。水流似乎变得更湍急。我一直拽着杰弗里的领子,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我们突然闯进一片光亮里,从一个水泥槽上翻下去,落在一条飞奔的河流中,溅起一大片水花。我奋力让我们两个浮上水面,在浪花中跌跌撞撞。河岸两边是一排排水泥柱,我拖着杰弗里朝最近的一个游过去,可流水不断与我撕扯,狠命地要把我们拖进去。我精疲力竭,牙齿和脖子疼痛难忍。我竭尽全力拉着杰弗里朝河岸游去。
我突然看到一些闪烁的亮光,还看到下游有一些穿雨衣的人,朝岸边跑过来。还没等我将杰弗里送到安全地带,我可能就会被冲跑。
两个人跳进水里。他们绑在一起,其他人紧紧拽着绳子。两人站在齐腰的水中,伸出手想拉住我们,我奋力朝他们的手臂游过去。
杰弗里和我被猛地冲到他们身边,其中一个人喊道,“抓住了!”他抓着我的项圈,另一个人将杰弗里举在空中。绳子绷得直直的,我们迎着水流努力朝岸边走去。
一上岸,那个人就松开我,蹲在杰弗里身边。他们挤压他小小的身体,他吐出一口棕色的水,一边咳嗽一边哭。我一瘸一拐走到杰弗里身边,他的恐惧慢慢消失了,也带走了我的担忧。
那些人脱掉杰弗里的衣服,把他裹在毯子里。“你会没事的,小伙子,你会没事的。这是你的狗狗吗?它救了你的命。”杰弗里没有说话,但他看了我一眼。
“我们走!”其中一个人喊道,接着他们带着杰弗里跑上山坡,坐进一辆车里。车拉响着警报开走了。
我躺在泥潭里。我也呕吐了,浑身抖得厉害,感到阵阵疼痛。我太虚弱了,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冰冷的雨水敲打着我,我只能躺在那儿。
一辆警车停了下来,警报也停了下来。我听到关车门的声音。“爱丽!”马雅从路的另一边尖叫了一声。我抬起头,可是太累了,甚至都没办法朝她晃尾巴。她疯狂地跑下河堤,擦着眼泪,浑身湿淋淋的,但她将我揽在胸前时,我感觉到了她的温暖,还有她的爱。“你是一只好狗狗,爱丽。你救了杰弗里。你是一只好狗狗。哦,上帝,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爱丽。”
我在兽医那儿呆了一个晚上。接下来的几天,我僵硬得一动不能动。然后,我们又去了学校,只不过这一次全是跟马雅年龄相仿的成年人在一起。我们坐在那儿,灯光闪烁,一个人大声讲话,然后他走过来给我脖子上套了一个傻乎乎的项圈,闪烁的灯光更亮了,有点像没声音的闪电,在我们周围一明一暗,跟那次伊森在火灾中伤了腿后,我跟妈妈在一起时,他们做的差不多。那人也给马雅的制服上钉了个什么东西,大家“啪啪”地鼓掌。我感到马雅非常自豪,充满爱意。当她悄悄对我说我是一只好狗狗时,我也感到非常自豪。
在那之后不久,家里出现了一种新的情绪。马雅和埃尔很激动,也很紧张,总会花很多时间坐在桌子边说话。
“如果是个男孩,为什么不叫埃尔伯特呢?”埃尔问,“那名字不错。”
“是很不错,亲爱的,但是我们该怎么叫他呢?你才是我的埃尔伯特,我的埃尔。”
“我们可以叫他伯特。”
“哦,亲爱的。”
“哦,那我们该怎么叫他?你家人那么多,把所有的名字都叫光了。我们不能叫他卡洛斯,迭戈,弗朗西斯科,理查德……”
“安吉尔怎么样?”
“安吉尔?你想给你儿子起名叫安吉尔?我觉得我们不能把给孩子起名这事交给一个管自己的猫叫叮铃当的女人。”
正在我身边睡觉的猫咪听到自己的名字连头都没有抬。猫咪就是那样,除非他们自己想,否则你根本不可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马雅笑着说:“查尔斯怎么样?”
“查尔斯?不,我第一个老板就叫查尔斯。”埃尔反驳道。
“安东尼?”
“你不是有一个叫安东尼的表兄吗?”
“他的名字是安东尼奥。”马雅纠正说。
“哦,我不喜欢他。他的胡子挺傻。”
马雅笑趴了。意识到这是一场欢闹,我立马竖起尾巴。“乔治?”
“不。”
“劳尔?”
“不。”
“杰里米?”
“当然不。”
“伊森?”
我跳了起来,埃尔和马雅惊讶地望着我。“我猜,爱丽喜欢这个名字。”埃尔说。
我迟疑地扬起头。叮铃当冷冷瞥了我一眼。我跑到门口,抬起鼻子。
“怎么了,爱丽?”马雅问。
没有男孩的一丝痕迹,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对了。外面,有群孩子开车经过,但是没有一个是伊森。我在想,伊森会不会像雅各布一样突然重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直觉告诉我,那样的事情永远都不可能发生在一只狗狗身上。但是,他们的确说了男孩的名字,不是吗?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跑到马雅身边去求证,然后叹口气躺了下去。叮铃当跑过来挤在我身边,我避开埃尔心照不宣的目光,觉得有些尴尬。
没多久,房子里就有了一个新成员:小加布里埃尔,她闻起来有一股乳酪的味道,似乎比猫咪还没用。当马雅第一次将加布里埃尔带回家时,她小心翼翼地让我闻了闻,但是我没什么印象。从那一刻起,马雅不停地在半夜起来,我总是跟着她。她将加布里埃尔抱在胸前,我躺在她的脚边。马雅总会在那样的时刻散发出浓浓爱意,将我带入平静而幽深的睡眠中。
骨头的疼痛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当我还是贝利时,花很多时间帮外公干活时,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视觉和听觉变得越来越模糊,这个我也很熟悉。
我不知道马雅是不是明白,我离开他们的时间就快要到了。我要死了,这合乎情理,就像埃米顿和斯特拉那样,因为事情总是这样发生的。在我是托比时,是贝利时,事情总是一样的。
我躺在一块阳光里思考这些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花了一生的时间来做一只好狗狗。我从第一位母亲那里学到的东西将我带到伊森身边,我从伊森那儿学到的东西,让我有能力潜入幽黑的水潭找到杰弗里。一路上,雅各布教我如何搜索,如何带他去看,我帮助他挽救过很多人的生命。
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离开伊森时,作为爱丽重生——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学到的每一件事,就是为了成为一只救人性命的好狗狗。这并不比当一只笨蛋狗狗有趣多少,但现在我知道为什么这些生物,这些人类,在我第一眼看到他们时就令我那么着迷。因为我的命运脱离不开与他们的联系。特别是伊森——那是一种生生世世的约定。
既然现在我已经完成了这段生命的意义,我感到自己也已经走到了尽头。即使在这之后不会再有重生了,我也能心平气和。就像变成一只狗宝宝一样美妙,除了男孩我不会再与谁分享这一切。马雅和埃尔的注意力都在小加布里埃尔身上,我不过是家里的一个可有可无的成员而已。也许只有对叮铃当来说,我才是真正的家人。
我也想知道猫咪死了之后会不会再回来,但马上就否定了这个念头——在我看来,猫咪的生命没有意义。
令我尴尬的是,及时跑到外面去方便变得有些困难,而且我越来越频繁地把家里弄得脏兮兮。更糟糕的是,小加布里埃尔也有同样的问题,所以垃圾箱里总装满了我们两个的便便。
埃尔开车带我去看兽医,我又当了几次前座狗狗。兽医总会摸摸我,而我则愉快地咕噜咕噜。“你是一只好狗狗,你只是变老了。”埃尔说。我是一只好狗狗,我摇摇尾巴。小加布里埃尔总让马雅手忙脚乱,所以大部分情况下,只有我和埃尔在一起。对我来说,这没问题。每次他帮我站起来,我们一起开车出去时,我总能感到他温和的爱意。
有一天,埃尔带我到院子里方便。他终于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了,我感到了他的悲伤。他坐在地上开始哭泣,我安慰地舔舔他的脸,将自己的头放在他的腿上。
马雅回到家,把小宝贝带到外面,我们全都坐在一起。“你是一只好狗狗,爱丽,”马雅一遍一遍地说,“你是狗狗英雄。你拯救生命。你救了那个小男孩杰弗里。”
邻居的一位女士走过来抱起小加布里埃尔。马雅弯下腰亲亲她,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再见,爱丽。”加布里埃尔说。她伸出手,那位女士弯下腰,我舔了舔她的手。
“说再见。”女人说。
“再见。”加布里埃尔又说了一遍,然后被带回屋子去了。
“太难了,埃尔。”马雅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只要你需要,我可以帮你,马雅。”埃尔说。
“不,不,我要跟爱丽呆在一起。”
埃尔小心翼翼地抱起我,将我放到车上。马雅跟我一起坐在后排。
我知道我们要开车去哪儿。我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呻吟,瘫倒在座位上,头靠在马雅的腿上。我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也很向往它带给我的平静。马雅拍拍我的头,我闭上眼睛。我心里思索着自己还想再做一件什么事情——搜索?在大海中游泳?将我的头探出车窗外?这些事情都很棒——可我全都做过。那就够了。
当他们将我放在熟悉的钢质桌子上时,马雅哭了,低声呢喃,“你是一只好狗狗……”一遍又一遍。当我感觉到细小的针刺进我的脖子时,我心里全是她的话和她的爱。然后一阵美妙又温暖的海水将我带走了。
26
我的新妈妈长着一张又大又黑的脸,还有一条温暖的舌头。当我意识到这一切再一次发生时,我茫然地盯着她——这似乎不可能,在爱丽之后。
我有八个兄弟姐妹,全部都是黑色,很健康,不停地嬉戏玩闹。可是大部分情况下,我都会独自走开,思索我再一次变成狗宝宝的事实有什么意义。
毫无道理。我明白,如果不是作为托比,我就学不会怎么打开一扇门,也不会从在涵洞的经历中知道栅栏的另一边并不可怕,也就不会遇到伊森。同伊森在一起,我学会了爱和友谊,陪伴他度过一天又一天,也让我感到自己真真正正地完成生命的意义。但是伊森也教会了我如何从池塘中去救人,所以,当我是爱丽,并且学会了搜索和拯救时,我才能将那个小男孩从下水道中救出来。如果没有伊森的狗狗的经历,我不会这么擅长这些工作——那样的话,雅各布冷冷的距离感就会变得费解,而且痛苦。
但是现在呢?我再次成为一只狗宝宝,又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
我们住在一个有水泥门,并且修缮完好的狗舍里,一个男人一天来两次打扫卫生,还带我们到院子里的草地上玩耍。还有一些男人和女人会跟我们呆在一起,将我们高高举起,看我们的爪子。我能感到他们的欣喜,但没有一个散发出像伊森对我,或是马雅和埃尔对我那样特别的爱。
“恭喜了,你有一窝相当健康的狗崽,上校。”其中一个人将我举在空中说,“能卖个高价。”
“我有些担心你手中拿的那一只,那儿,”另一个人回答道。他走进狗舍时,新母亲所作出的反应告诉我,这个闻起来像一根烟的男人是她的主人,“似乎不太精神。”
“你让兽医来看过吗?”抓着我的男人将我反过来,用手指压住我的嘴唇查看我的牙齿。我顺从地没有反抗,我只想单独呆一会儿。
“好像没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它只是想自己呆着睡觉什么的。”那个被称作上尉的人回答说。
“哦,它们不可能全是冠军。”第一个男人说着将我放在地上。
望着我慢慢跑开,上校有些不高兴,我能感觉得到。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我猜得到自己不会在这儿呆得太久。如果说前面的经历教给我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有一窝狗宝宝的人虽然喜欢它们,但不会留着它们。
可是我错了。几周之后,我许多兄弟姐妹都被人领走了,只留下我们三个。我能感到这个新母亲的无奈,虽然她已经不喂养我们了,但只要我们靠过去舔她的脸,她都会亲切地低下头。显然,她曾经经历过这一切。
接下来几天,人们来拜访我们,跟我们一起做游戏,比如将我们放在枕头套里,在我们面前叮零当啷地摇钥匙,还当着我们的面扔出去一个球,看看我们会怎么做。没有一件对狗宝宝来说合理的事情,但大家似乎都非常严肃。
“这么小的家伙,也太贵了。”一个男人对上校说。
“它父亲是两届国家冠军,母亲连续参加了六届洲际比赛,赢了两次。你肯定会觉得这钱花得值。”上校说。
他们握握手,然后就剩母亲、我和一个被我叫做跳跳的姐妹,她总是跳到我身上,好像我是个傻子一样。另一个兄弟离开后,跳跳就更变本加厉地欺负我,而我只在需要自我保护时才跟她打架。上校注意到了我比较活跃的行为,我感到他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然后,跳跳被一个闻起来像马匹的女人领走了,就剩我一个。其实,坦白地讲,我蛮喜欢这样。
“得降低价格了,我估计,”几天后上校说,“真是丢人。”我没有抬头,也没跑到他身边去劝慰他,让他别对我失望。可很显然,他挺失望的。
事实上,我感到很沮丧。我只是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又变成了一只狗宝宝。训练,学习同马雅和雅各布之外的人一起搜索的念头,以及过另一种生活的念头都让我觉得非常沮丧。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坏狗狗。
有人来拜访时,我不会冲到栅栏去看,带着孩子来也不——我也不想再那么做了。伊森是我唯一感兴趣的孩子。
“它怎么了,病了吗?”一天我听到有人问。
“没有。它只是比较喜欢独自呆着。”上校说。
那个人走进狗舍将我拿起来。他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慈爱地望着我。“你只是一个慢家伙,对不对?”他问我。我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渴望,不知为什么,我知道自己那天会跟他离开狗舍。我慢悠悠走到新母亲身边,在她脸上舔了舔作为告别。她似乎也知道了,用鼻子推推我作为回应。
“两百五十块。”蓝眼睛男人说。我感到上校非常吃惊。
“什么?这只狗的父亲……”
“没错,我看过广告。看,是为了我女朋友。她不会带着它去打猎,她只想要一只狗。你说价格可以面议。现在我不得不说,如果你有一只三个月大的狗,养狗就是你的事儿,而且人们不要这只狗肯定是有原因的。我觉得你也不想要这只狗。我也可以去宠物店,花一百来块或一百五买一只拉宾。我觉得这只狗手续齐全,并且血统纯正,所以出两百五十。还有其他人排着队买这只狗吗?我看没有了吧。”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将我放在汽车的后座上。他跟上校握了握手,后者没有拍我的头跟我告别,就那样让我走了。“你要想买豪华汽车的话,给我打电话。”那人愉快地说。
我打量着自己的新主人。我希望他能让我当前座狗狗,但他望着我时,我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喜爱,只有彻彻底底的冷漠。
我很快就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不跟那个叫德雷克的家伙住在一起。我的新家有一个叫温蒂的女人。看到德雷克将我带进房子时,她又叫又跳,大声尖叫。温蒂和德雷克几乎立马就开始打架,因此我可以自己探查一下我现在住的公寓。到处都散落着鞋子和衣服,沙发前面的矮桌上放着一些干在盒子里的食物。我舔了舔。
德雷克对温蒂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喜爱之情,虽然他走到门口时抱了抱她。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埃尔离开家时,他对马雅源源不断的爱意总会让我摇尾巴,但是这个男人完全不是那样。
温蒂对我的爱很短促,也很莫名其妙,是一种各种情绪的混合体,让我完全无法理解。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叫我小熊维尼,谷歌,史努比狗狗,雷诺,还有皮卡丘。然后我又变成了小熊维尼,可是很快她就只叫我熊熊,以及其他变体:巴里-布、熊、宝贝维尼熊、抱抱熊和奇妙熊。她会紧紧搂着我,上上下下吻我,挤我,就好像她爱不够我似的,可电话铃一响,她就把我扔在地板上去接电话。
每天早晨,温蒂都会把自己所有的东西翻一遍,情绪中夹杂着一种不安的狂乱,嘴里还说着,“晚了!晚了!”她“砰”的一声关上门,然后一整天我就一个人呆在家里,无聊得要死。
她将报纸放在地上,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应该尿在上面,还是避开它们,所以两个我都做了一点点。我的牙齿很疼,嘴巴里全是水,所以我就啃了几双鞋。当温蒂看到时,她大声尖叫。有时,她会忘了喂食,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钻进垃圾桶找吃的,这个也会让她尖叫。在我看来,跟温蒂的生活完全没有意义。我们不训练,我们在一起散步的时间也不多——天黑了以后,她会打开门让我在院子里跑跑,但白天几乎不出去。她好像有一种又古怪又鬼祟的畏惧,就好像我们在做什么坏事一样。我变得非常沮丧,浑身充满了压抑的精力,于是总汪汪叫,有时一叫就好几个小时。我的吠叫声在四壁回荡。
有一天,有人重重地敲门。“熊熊!到这来!”温蒂悄声对我说。她将我放在卧室,但是我很容易就听到有个男人在跟他说话。他听起来非常生气。
“不能养狗!合同里写得很清楚!”听到“狗”这个词,我扬起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人生气的原因。在我看来,我没做错什么事,但在这个疯狂的地方,所有的规则都变了,所以谁知道哪!
下一次温蒂去上班之前,她打破规则,将我叫过去坐下。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不用教,就知道怎么根据口令坐下来。“听着,熊熊,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能叫唤,好吗?我跟邻居之间会有麻烦。别叫唤,好吗?”
我能感觉到她的些许悲伤,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她每天也很无聊。为什么她不带上我,我喜欢坐汽车!我整整一个下午都汪汪叫着,释放自己压抑的精力,但是我没有啃鞋子。
大概一天以后,温蒂一只手打开门,另一只手从门上拽回来一张纸。我冲到她身边,我要尿尿,但她没让我出去。相反,她看了看那张纸,然后生气地大喊大叫。我没别的选择,只好蹲在厨房的地板上,她狠狠一巴掌将我打了个四脚朝天,然后打开了门。
“这儿,你可以出去了。反正大家都知道你在这儿。”她咕哝着。我在院子里解了手。我很抱歉把厨房弄得一团糟,但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
第二天,温蒂起得很晚,然后我们坐进车,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我成了一只后座狗狗,因为前座上放着一大堆东西,不过她把窗户摇下来了,所以我可以把鼻子探出去。我们停在一个小房子的车道上,院子里还停着几辆汽车——我能闻得出这些车好长时间没动过了。我在其中一辆车上抬起一条腿。
一个年老的女人打开门。
“嗨,妈。”温蒂说。
“就是那个?好大。你说是一只狗宝宝。”
“我给它起名叫熊熊,你觉得怎么样?”
“这不行。”
“妈!我没办法了!我收到了驱逐通知单!”温蒂生气地喊道。
“可是,你之前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是德雷克的礼物!我该怎么办,送回去?”
“你的公寓不许养狗,为什么他还要送你一只狗?”
“因为我说我想让他送我狗狗,妈。你不高兴吗?我说我想要只狗。上帝。”
这两个女人对彼此的感情非常复杂,我根本理不清楚。我们在那间小房子里呆了一个晚上,我们两个都有些害怕:天黑时,有一个叫维克多的男人回到家,他非常愤怒,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很危险,并且很疯狂。我和温蒂睡在一张窄窄的床上,床放在一间狭小的后屋里,维克多在房子的另一个地方喊叫。
“我不要狗!”
“这是我的地方,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们要怎么处理这只狗?”
“真是个愚蠢问题,其他人是怎么处理狗的?”
“闭嘴,丽萨,闭嘴!”
“会没事的,巴里-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温蒂悄悄对我说。她很难过,我舔舔她的手安慰她,但反而把她给惹哭了。
第二天早晨,两个女人站在外面靠着汽车说话。我沿着车门闻来闻去,等着进去。能早点离开就太好了。
“上帝啊,妈,你怎么能受得了他。”温蒂说。
“他没那么糟。他比你爸爸好多了。”
“哦,别这样。”
她们默默站了一分钟。我在空气中嗅了嗅——房屋侧面飘来一阵垃圾酸腐的香气。坦白说,这味道令人愉快。有朝一日,我是不会介意在里边刨一刨的。
“回家后给我打个电话。”最后,那个年长的女人说。
“我会的,妈。照顾好熊熊。”
“好。”妈妈往嘴里放了一根烟,点着后狠狠吸了一口。
温蒂跪在我身边。她的悲伤非常强烈,非常熟悉,我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她拍拍我的脸告诉我,我是一只好狗狗,然后打开车门坐进去,但没让我进去。我毫不意外地望着开走的汽车,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如果我是一只好狗狗,为什么我会被自己的主人抛弃?
“现在怎么办?”站在我身边的女人喃喃说着,吐出一口烟。
27
接下来的几周里,我学会了尽量远离维克多。大部分时间还都比较容易,我被拴在后院的一根柱子上,维克多也很少过来。可我常能看到他坐在厨房的窗户边,抽烟喝酒。晚上,他有时会到后院来撒尿,那就是他唯一跟我说话的时间。“你看啥,臭狗?”他会冲着我喊。他的笑声中从来都没有快乐。
天气变得越来越热。为了避暑,我在松垮垮的后篱笆和一台搁置在太阳下的机器之间挖了个坑。
“臭狗把土弄在我的雪地汽车上了,到处都是!”维克多看到我做的事情后大喊大叫。
“你那东西两年都没动了!”那个叫丽萨的女人冲他喊道。他们互相吼了一气。这让我想起妈妈和爸爸生气时的叫喊,但除了那个,在这间房子里我时常还会听到打架声和痛苦的哭喊声,常常伴着玻璃瓶掉到地上摔碎的声音。
破破烂烂的栅栏后面住着一位和善的老太太。她走过来透过木板上的裂缝和窟窿跟我说话。“真漂亮的狗狗,想喝水吗?”在一个炎热的早晨,她轻声对我说。她离开了,很快又拿着一个水罐回来了。她将水罐里的水倒在我脏兮兮的碗里。我感激地走过去,舔了舔她从栅栏的窟窿上伸过来的瘦弱颤抖的手。
苍蝇围在我的粪便上嗡嗡叫,还落在我的嘴唇上,眼睛上,让我非常郁闷,但是只要能远离维克多,我并不介意总是躺在后院。他会吓唬我;他散发出来的怨恨带着一种真正的危险。我想起了托德,还有那个拿枪伤了雅各布的人。我咬了他们两个,那是不是说,有朝一日,我也可以咬维克多一口?
我绝不相信自己这一世的意义就是攻击人类。我根本无法接受。这个念头让我很难受。
维克多不在家时,我会吠叫,丽萨会出来给我喂食,还会松开链子让我自由一会儿,但只要他在家,我从来都不叫。
栅栏另一边的老太太会带给我一点点肉块儿,从栅栏上的窟窿里塞进来。每一次我跳起来接住像是从天而降的肉块时,她都会愉快地大笑,仿佛我表演了什么了不起的技巧。这似乎是我唯一真正的意义,给这个我看不到脸的老太太带来一点点欢愉。
“真丢脸,真丢脸。他们不能这么对待动物。我要叫人来。”她会说。我能感到她非常关心我,可奇怪的是,她从来没到院子里来玩儿。
有一天,一辆车停到了车道上,一个女人走出来。她穿着跟马雅一样的制服,所以我知道她是一位警官。有那么一刻,感觉上似乎她要带我去搜索,因为她就站在后院的门口凝视着我,还写着什么东西。可实在令我费解,丽萨手插在屁股兜里走出来,我躺了下去。警察递给丽萨一张纸。
“那狗很好!”丽萨冲她喊道,非常生气。我感觉到那个老太太就站在我身后,在栅栏的另一边。丽萨发怒时,她静静地站着。
那天晚上,维克多冲我大吼大叫,比以往更甚。“臭狗”这个词语每隔几秒就会蹦出来一次。
“我们为什么不能把那该死的狗打死?”他喊道,“五十块?为什么,我们什么都没做错!”房子里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巨大的响声让我畏惧。
“我们得弄根长点的链子,把院子里的狗粪都打扫干净。看看传票吧!”丽萨回喊道。
“我不看传票!他们不能让我们做那些该死的事!它是我们的财产!”
那天晚上,维克多到院子来撒尿,他伸手想倚住墙面保持平衡,结果扶空了摔倒在地上。“你瞅什么,愚蠢的狗杂种,”他冲着我嘟嘟哝哝,“你明天小心点。绝不掏那五十块。”
我偷偷摸摸地溜到栅栏旁,甚至都不敢看他一眼。
第二天,一只总在我脸前飞舞的蝴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所以当维克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吓坏了。
“你想坐车去兜兜风吗?”维克多低声对我说。我没有摇尾巴;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威胁,而不是鼓励。不,我心里想,我不想跟你开车去兜风。
“很好玩的,看看世界。”他说。他的笑声变成了一声咳嗽,他转过身,朝地上吐了一口,接着从柱子上解开我的链子,带我走到他的车跟前。我在车门口停了下来,可他使劲儿将我拉到汽车的尾部,然后把钥匙插进去,后备箱“嘭”的一声打开了。“进去。”他说。我明白他的意图,等着他给一个我能明白的口令。“好吧。”他说着弯下腰,抓住我的后颈和尾巴前面松松的肉皮,将我一把拎了起来,我骤然感到一阵疼痛,然后就被扔进了汽车里一堆油腻腻的纸上。他解开我的项圈扔到我面前的地板上。盖子“砰”的一声关上了,我陷入一片黑暗中。
我躺在臭烘烘、油腻腻的破布上,它们让我想起失火的那个晚上,伊森的腿受伤那次。后备箱里还放着一些冰冷的金属工具,所以根本不可能舒服。我能很容易地分辨出其中一个家什是枪——那辛辣的味道绝对错不了。我转过身背对着它,努力想要忽略这些刺鼻的味道。
我半蜷着卧在那儿。汽车摇晃颠簸,我无助地伸出爪子竭力不让自己在狭窄的后备箱里滚来滚去。
这是我坐过的最奇怪的车,我唯一能记住的就是这并不好玩。尽管如此,汽车总会停到一个新地方,新地方总会有很多可以探索的有趣事物。或许,还会有其他狗狗,或许,我可以回去跟温蒂一起生活。
狭窄黑暗的空间很快就变得闷热,我发现自己不由想起了那间跟长钉呆在一起的房间,回到了我叫托比的日子,我被从夫人身边带走。我很久没想起那些可怕的时刻了。在那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可现在,我是一只完全不同的狗狗,一只可以拯救人类的好狗狗。
在后备箱呆了一段又长又痛苦的时间之后,汽车开始摇晃,还砰砰响,空气中满是尘土,像一片厚重让我窒息的云雾。我打了个喷嚏,摇摇头。然后,车突然停下来,我狠狠撞在后备箱的侧壁上。可发动机没停,我们呆了一分钟。
有些古怪,车刚停下,我就能感到维克多在车的另一侧,他就在这儿。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正下决心要做什么事——有一种犹豫不决的情绪。我听到前面的车门打开了。维克多绕到我战战兢兢躺着的地方来,脚踩在沙砾上咯吱响。后备箱盖子打开之前,我就已经嗅到他的气味了。灰尘和空气呼地一下将我包裹起来。
他俯视着我。我眨眨眼睛望着他,然后望向别处,这样他就不会觉得我是在跟他挑衅了。
“好了。”他伸手揪住我的项圈,我等着他给我套上链子;所以当项圈也掉在一边时,我非常吃惊。虽然项圈取掉了,可我却还有一种带着项圈的奇怪感觉,就像带着一个跟空气一样轻的项圈。“滚出去,马上。”
我站起来,腿有些僵。我明白他的手势,于是跳出车外,笨拙地落在地上。我们站在一条土路上,路的两侧满是高高的青草,在阳光下摇摆。路上的尘灰落在我鼻腔里,留在我舌头上。我站起来望着他。现在哪?
维克多回到自己的车里,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车胎碾过路面,飞起许多石子,我困惑地望着他。他将车调了个头,面对着相反的方向。然后,他摇下玻璃窗。
“我帮了你一个忙。现在你自由了。去抓只兔子什么的吧。”他冲我咧咧嘴,开车走了,卷起一大片尘土。
我不解地望着越走越远的车。这是什么游戏?我犹犹豫豫地跟在后面。尘土飞扬,所以很容易就能追到它的痕迹。
多年的搜索经验告诉我,我很快就会找不到那个气味了——维克多肯定开得飞快。我勇敢地迈开脚步,没有再追踪那些尘土,而是集中精力寻找后备箱的气味,我在那里可呆了很长时间。
他的车拐上一条沥青路时,我还能追踪到他,但又一个转弯却将我带到了高速路上,一辆辆车飞速而过,快得让我目瞪口呆,我知道自己把他给跟丢了。这么多的车呼啸而过,每一辆闻起来都很像维克多的车(可是又不那么像)。找到一种气味,然后去搜索是不可能的。
高速路非常恐怖,我转身朝来的方向走去。没什么别的事可做,我沿着同样的气味朝回走,那些味道在午后的微风中变得很淡很淡。可当我回到那条土路上时,我没有停,而是漫无目的地一直朝前。
我想起了自己用跟第一个母亲学到的技巧,在第二次成了狗宝宝时,从狗舍里逃跑的情景。我记得当自己冒险跑到外面时,是多么的自由,而又充满活力。然后一个男人发现了我,叫我小家伙,然后妈妈来了,将我带到伊森身边。
现在跟那时完全不一样。我没有感到自由,也没有感到活力;我只感到内疚和悲伤。我没有意义,没有方向。我不可能在这儿安家。在德雷克送我跟温蒂在一起生活的那天,上校转身离开我——虽然没有一丝感情,但那也是一种告别;维克多做了同样的事情,只不过他没有把我交给任何人。
尘土和热浪让我开始喘息,嘴巴里非常干。我闻到了溪流淡淡的味道,转身朝那个方向走过去,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我离开土路,穿过微风中前后摇摆的高高草丛。
流水的味道越来越浓,逗引着我一直穿过一片树林,走下陡峭的河岸来到河边。我跳进去,水面刚及胸前。我张开嘴,大口舔起来。感觉棒极了。
当饥渴感不再是我唯一在意的事情时,我任由自己的各种感官开始了解周围环境。河水美妙的潮湿气味满满地充斥我的鼻腔。伴随着汩汩的流水声,我还能听到鸭子非常微弱的嘎嘎声,似乎正为什么事而感到生气。我沿着河岸慢慢走,爪子一下一下陷在柔软的泥土中。
然后,我愕然地抬起头,睁大眼睛。
我知道自己在哪儿。
28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站在这条小河的河岸上,或许就在这个地方,闪耀那匹笨马将伊森和我抛弃后,我们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那气味不会错——做了那么多年搜索的工作,我知道如何区分不同的气味,并按照记忆将它们分类整理,因此我现在能马上记起这个地方。现在是夏天,同样的季节,而且那时的我很年轻,嗅觉很灵敏,这些都很有帮助。
我不明白维克多怎么会知道这些,或者他放开我,让我找到这个地方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他想让我干什么。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我只能开始朝下游走去,在这么多年之后,重新寻找伊森和我曾经的脚步。
那天太阳落下时,我饿极了;我从来都没那么饿过,胃都抽到一块儿了。我渴望地想起老太太苍白的手颤抖着从窟窿里塞进来的小肉块儿时,我跃起来接住的情景;回忆让我口水直流。河岸上满是青草树木,郁郁葱葱,我只能慢慢走。我越来越饿,也越来越无法确定自己的行程。跟着这条溪流,我应该这么做吗?为什么?
我是一只学习与人类共同生活并且为人类服务的狗,这就是我生命的意义。现在,这一切都中断了,我犹如浮萍,没有了意义,没有了使命,没有了希望。在那一刻,任何一个看到我沿着河岸悄悄行进的人,也许都会因为我像胆小鬼祟的第一位母亲而误会我——那就是维克多的抛弃给我带来的伤害。
一棵在冬日里死亡的大树倒在水面上,在河岸上形成一个天然的洞穴;太阳渐渐从天边消失,我爬进那个黑乎乎的地方,疲惫不堪,生活中的一次次改变让我茫然困惑。
第二天早晨,饥饿唤醒了我,但除了河水和四面的树林,我的鼻子没嗅到任何味道。我沿着河流朝下游走去,因为也没什么更好的主意了,但饿得胃疼,我蹒跚着比前一天走得更慢。我想起池塘里的死鱼——我以前总是在它们中间刨来刨去,为什么不抓住机会把它们吃掉?一条鱼对现在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天堂的礼物,但是河水奔腾呼啸着没给我一点能吃的东西。
我一路走得凄凄惨惨,完全没留意到高低不平的河岸已经变成了一条留有人类芳香的小路。我昏头昏脑地一直往前走,小径突然变得陡峭起来,连到一条大路上。
大路一直伸向河面上的一座桥。我抬起头,头脑开始变得清晰。我兴奋地嗅了嗅,意识到这个地方我曾经来过。伊森和我就是在这儿碰到那个警察,然后坐车回到农场!
显然,很多年已经过去了——我记忆中小桥一侧的小树已长成了参天大树,于是我又给它们做记号。桥面上陈旧的木板已经换掉了,但不管怎么样,味道还是我记忆中的味道。
我站在桥面上,一辆汽车从我身边“咯咯吱吱”地开过去。汽车压了压喇叭,我连忙缩到一边。可过了一分钟,我迟疑地跟了过去,离开了溪流顺着大路走去。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但觉得如果朝这个方向走,我最后就会走到镇子上。只要有镇子,就会有人类;只要有人类,就会有食物。
大路又连上了另一条路,还是内心的感觉告诉我要右转,于是我右转。可当我感到有车经过时,我偷偷摸摸地溜进高高的草丛里了。我觉得自己像只坏狗狗,饥饿让我更加肯定这一点。
我路过了很多房子,大部分的房子都远离大路。狗狗们不停冲我吼叫,我的非法侵入让他们很生气。傍晚时,我溜过一间有狗狗气味的房子。侧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克里奥,吃晚餐吗?想要吃晚餐吗?”他问。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刻意的兴奋,当人们想要让狗狗知道有好事情发生时,他们总会用这样的情绪。然后一个金属碗“当啷”一声被放在了台阶上。
“晚餐”这个词立刻让我停下脚步。我定定望着一只长着巨大的爪子和庞大身躯的狗走下台阶,蹲在院子里几英尺远的地方小便。从他的动作和样子看得出那是一只老狗,而且他也没嗅到我。他走回去,在自己的碗里嗅嗅,然后抬起爪子在门上挠了挠。一分钟后,门打开了。
“克里奥,你确定吗?真的什么都不吃吗?”男人问。他声音中的悲伤,让我想起埃尔在院子里的哭泣,那是我跟他和马雅呆在一起的最后一天。“那么好吧,进来吧,克里奥。”
大狗咕哝了一声,但似乎后腿怎么也登不上台阶。男人弯下腰,轻轻地将狗抱回房间。
我有一种跟随在那个男人之后的强烈愿望,我觉得这会是我的家。那个男人爱着那只叫克里奥的狗,或许他也会爱我。他会给我喂食,当我又老又虚弱的时候,他会把我抱进家里面。即使我不去搜索,不去学校,不去工作,只要我将自己奉献给这个人,我就会有一个住的地方。我作为熊熊的这种疯狂,且毫无意义的生活就结束了。
我靠近房子,做了当下最明智的事情:吃掉克里奥的晚餐。在丽萨和维克多家吃了好几周艰涩无味的狗食后,克里奥碗里多汁多肉的饭便成了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饭吃完了,我舔了舔碗。碗就靠在门边,叮叮当当的声音让门内的狗变得警觉,发出呜呜的警告声。我听到他走到门的另一侧,喘着气,咆哮声变得更大了。他现在更加肯定我就在那儿。
听起来克里奥对我住在他家这个想法很不感冒。
我冲下台阶。当院子亮起灯时,我已经回到了树林。克里奥防备的咆哮声传达了一个非常清楚的信息;我得找到属于自己的家。无所谓——吃饭的问题解决了,我住在这儿的愿望也消失了。
我睡在高高的草丛里,疲惫不堪,但又心满意足——我的肚子饱饱的。
当我来到镇子上时,我又饿了,但我知道就是这个地方。周围的环境差点骗了我;我路过了好多房屋,街道上到处都是汽车和小孩。但在我记忆中,这儿原本是一片田地。我走到一个地方,外公以前常和自己的朋友坐在这儿,还会吐一堆脏兮兮的东西出来。而现在,这儿闻起来也一样,不过窗户上的旧木条不见了,旁边的那幢楼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泥乎乎的大窟窿。窟窿的最里面有一台机器正一边移动一边将一大堆泥巴推到前面。
人类可以那么做,将旧的房屋推倒再建起新的,就像外公盖新畜棚一样。他们可以改变环境来适应自己,而狗狗们只能改变自己来适应他们,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坐车去兜兜风。巨大的吵闹声和陌生的气味告诉我,这儿的人类正忙着改变自己的小镇。
我在街道上慢慢走着,有些人盯着我,每一次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坏狗狗。我没有真正的意义,即使我现在到了这儿也没有。一袋子垃圾从大金属桶里掉了出来。我带着巨大的愧疚将它撕开,拉出一块黏糊糊的沾着甜面酱什么的肉块儿。我不想在那儿吃,于是躲在金属桶后面,第一个母亲教给我的,藏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
我漫无目的的流浪居然将我带到了狗狗公园。我坐在边上的树底下,嫉妒地望着人们掷出飞盘,狗狗在空中把它们接住。脖子上没有项圈让我觉得空落落的,我知道自己应该走开,可狗狗们在大院子中间打架的样子像一块吸铁石,在我没来得及控制自己之前,我已经跑了去,跟他们一起翻滚奔跑,忘我地变成一直嬉闹的狗狗。
有的狗狗不来打架,只是跟自己的主人呆在一起,或是沿着公园的四周闻闻嗅嗅,假装不在乎我们有多快乐。有的狗狗跑出去追球或是飞盘,但最后它们都被叫回去,坐着车离开。所有的狗狗都有主人,除了我,但似乎没人注意或者关心我根本没和谁一起来。
那天快要结束时,一个女人带着一条黄色的母狗来到公园,解开了狗链。我正精疲力竭地卧在院子里喘气,看着其他两只正在打架的狗狗。黄色的狗狗兴奋地跑过来,大家停止嬉闹,闻闻嗅嗅,互相摇摇尾巴。我跃起身,走过去想跟新来的家伙问个好,可当我闻到她的气味时,我呆住了。
是汉娜。那个女孩。
我狂热的检查让那只狗狗变得非常不耐烦,跑开了,急着去玩。但是我没有理会她的邀请,兴奋地穿过公园朝她的主人跑过去。
可那个坐在长凳上的女人不是汉娜,但她身上也有汉娜的味道。“你好,狗狗,你好吗?”我走过去时,她跟我打了个招呼,我摇摇尾巴。她坐着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马雅,在加布里埃尔宝宝来之前有一段时间,她就这么坐着。有一些疲惫、兴奋、急躁和不安的感觉,所有这些都混在一起,落在手下的肚子上。我用鼻子闻了闻,吸吸汉娜的味道,将她的气味与这个女人的气味,那只快乐狗狗的气味,还有一堆附着在一个人身上的其他气味区分开来。对一只没有接受过搜索训练的狗狗来说,这些气味非常混乱。这个女人刚刚才跟女孩接触过,我非常肯定。
黄色狗狗走过来,很友好,但有点嫉妒。最后,我跟她打了会儿架。
那天晚上,我在夜色中蜷起身子,警觉地望着最后几辆车离开停车场,狗狗公园里一片寂静。偷偷摸摸的行径自然而然地回到我身上,仿佛我从来没有离开涵洞,仿佛我还在跟姐姐、快哥和哈格里一起从我们第一位母亲那儿学习。觅食很容易;垃圾桶里满满的都是美味残渣,我小心翼翼地避开路灯和行人,变成了一个东躲西藏,阴郁野蛮的家伙。
但现在,我的生命有了一个意义,一种方向感,甚至比带我来到镇子上的方向感更加强烈。
如果时间流逝,世事变迁后,汉娜女孩还在这儿,那么男孩也许也在这儿。
如果伊森还在这儿,我就要找到他。我要搜索伊森。
29
我在狗狗公园里住了一周多。
带着汉娜气味的女人常常会带着自己快乐的黄色狗狗——狗狗名字叫卡莉——到公园里来。不知怎么回事,女孩的味道让我感到安心,让我觉得伊森就在附近,可是卡莉的皮毛上从来没有男孩的气味,一次都没有。我一看到女人和卡莉就会愉快地从灌木丛里冲出来——这是我一天中最高兴的时间。
可是,我还是一只坏狗狗。公园里的常客们开始对我产生了怀疑,他们对我指指点点,互相交谈,一脸戒备地盯着我。我不能再过去跟他们的狗狗玩耍了。
“嗨,这儿来,小家伙。你的项圈呢?你跟谁到这儿来的?”一个男人伸出手问我。我从他身边跑开了。我感到他想抓住我,而且我对“小家伙”这个名字不怎么信任。我体会到了他心里深深的怀疑,意识到自始至终,我的第一位母亲都是对的——想要自由,狗狗就必须避开人类。
我的想法是像找到镇子一样找到农场,但事实证明,难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每次我跟着伊森和外公开车进城时,我总会将牧羊场的气味当做一种参考,那是我嗅觉的信号灯。但空气中山羊的气味全都神秘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区分开车兜风和开车进城的那座咯咯吱吱的小桥——我根本找不到地方,靠嗅觉不行,靠其他感觉更不行。傍晚之后,我沿着静悄悄的街道啪嗒啪嗒走。我对自己的方向感很有信心时,一幢散发着很多人和很多车的气味的大楼突然挡住了我的路,还有我的嗅觉。楼前面喷泉里的水让空气中的味道变得更加混淆,雾气中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化学品味儿,跟马雅洗衣服时的味道一样。我抬起腿靠在上面,但那只能带给我片刻的舒心。
晚上,我黑色的皮毛是很好的保护工具。我融入夜色,避开汽车,等周围没人的时候再出来,不停搜索,全神贯注地寻找自己记忆中的农场,还有我曾在夜晚呼吸到的空气。可是我没找到一丝痕迹,实在令我沮丧。
食物全仰赖垃圾桶和路边偶尔找到的动物死尸——兔子是最好的,乌鸦最差。我也有竞争者:一只小狗大小的动物在垃圾桶周围游荡,还熟练地爬进去,它气味刺鼻,尾巴蓬松,长着黑色的眼睛。每次我遇到这些家伙,它们都会冲着我低声咆哮,我则原地不动,除了带来疼痛,我看不出它们的牙齿和小爪子还能对我有什么威胁。不管是什么东西,它们显然非常愚蠢,完全没意识到我比它们大很多,也没有意识到它们应该怕我才对。
公园里的松鼠也特别傻。它们从树上跑下来,在周围的草地上蹦来蹦去,好像这个地方没有狗!我曾经靠过去准备抓一只,可它们总会冲回到树上,坐在那儿抱怨。黄狗卡莉经常跟我一起打猎,但即使我们搭伴儿也很少成功。我知道如果不停尝试,我们总有一天会逮到一只,可是我不知道逮到以后该怎么办。
“怎么回事,亲爱的,为什么你这么瘦?你没有家吗?”卡莉的主人问我说。我听到了她声音中的关心,摇摇尾巴,盼着她开车带我去拜访农场。当她站起来离开长凳,艰难地迈开步子时,我能感到她的迟疑,似乎她想邀请我跟他们一起走。我知道跟卡莉在一起没问题,她来狗狗公园总会特别跑过来找我,但我还是从女人很有诱惑力的关心里躲开了,表现出好像爱我,会召唤我的那个人就在附近。我跑开十几码远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她还在望着我,一只手倚在背后,一只手抚着肚子。
那天下午,一辆散发着浓烈狗狗气味的卡车开到了停车场,我立刻从自己躺着的公园边上闻到了它的气味。一个警察走出来,跟几个狗狗的主人说了会儿话,他们朝公园的几个方向指了指。警察拿出了一根一端带着套索的长杆子,我感到一阵寒意。我清楚地知道那些杆子是做什么的。
警察顺着公园边沿行走,小心翼翼地探视每一丛灌木,但在他走到我藏身的地方之前,我已经离开了,跑到公园外的树林深处。
恐慌让我不停奔跑;当树林逐渐消失,变成一个到处都是狗狗和孩子的居民区时,我更小心地躲避与人类的一切接触,尽可能呆在树荫里。我离镇子越来越远,最后又顺着原路跑回来,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同盟,夜色,从天边慢慢降临了。
当一些狗狗的气味飘到我身边时,我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满心好奇。一阵齐天响的犬吠声从一幢房子后面传出来,几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狗正互相咆哮。突然风向变了,然后他们都开始冲我嘶吼,连音调也变了。
我来过这儿——当我还是贝利时,那个和蔼的男人,就是那个兽医曾在这儿照顾过我。事实上,这儿是我跟伊森告别的地方。我决定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于是我迅速绕到房子的前面。当我穿过车道时,我突然停下来,浑身颤抖。
那时,我还是贝利,那只叫嘉士伯的小驴子总是跟不靠谱的老闪耀呆在一起。嘉士伯长大了,虽然比马要小很多,但是体型却跟马的非常相似;他总能让外公哈哈笑,让外婆摇摇头。外公用刷子给他洗了澡之后,我曾经鼻子对鼻子地仔细嗅过嘉士伯,也尽力跟他一起玩耍。我知道嘉士伯的气味和农场的气味一样。而现在,这个气味就在这条车道上,绝对没错。我又朝房子跑回去,在停车场的一个地方,那个味道非常强烈,而且很新鲜——瓦砾中甚至还有麦秆和尘灰,嘉士伯原来满身都是这些东西。
狗狗们还在冲我吠叫,我自由自在,可他们却被关在栅栏里,这让他们非常愤怒,但我没有理会那些震天的喧闹。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沿着车道走上大路。
刚开始,一辆车在我身后压喇叭催促我,因为是晚上,车灯开着,而我正全神贯注地跟着嘉士伯的气味,结果吓了一跳。我掉头跑进路边的水渠里,汽车不满地按按喇叭呼啸而过,我战战兢兢地躲在一边。
从那之后,我更谨慎了。我一面跟着嘉士伯的气味,一面竖起耳朵留心汽车的声音。我总在车灯照到我身上之前,就偷偷摸摸溜开。
虽然路程很长,但是比搜索沃里要容易多了,我顺着直线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左转,然后再左转。我走得越远嘉士伯的气味越弱,这意味着我正朝反方向走,而且更危险的是,我可能会将他彻底跟丢。但是朝右转了个弯之后,我就不需要这些气味了——我知道自己在哪儿。就在这儿,在路的另一边停着一列火车,是伊森离开家第一天上大学时,挡住伊森的车的那列火车。我加快脚步,朝右转了个弯,嘉士伯的气味验证了我的判断。很快,我走过汉娜的房子,但奇怪的是,房子里没有一点女孩的味道,可大树,还有路边布满青苔的砖墙还是原来的模样。
我自然而然地走上通往农场的车道,仿佛自己昨天还在这儿。
嘉士伯的气味就在一辆白色拖车旁,下面是一堆瓦砾和干草。到处都是他的气味。我沿着栅栏闻了闻,一匹陌生的马盯着我,昏昏欲睡,又充满戒备。不过我对马已经不感兴趣了。伊森,我能嗅到伊森的气味,到处都是他的气味。男孩肯定还住在农场!
一种欣喜若狂的激动传遍我的全身,这是我所有的生命中都没有体验过的情绪——我头晕目眩。
房子里还亮着灯,我绕到房子侧面,站在一个小小的草堆上。透过窗户,我看到一个跟外公年龄差不多的男人坐在一张椅子里看电视,但是他看起来不像是外公。伊森不在房子里,大家都不在。
外面的金属门上还留着狗狗门,但是里面的大木门却紧紧锁着。我沮丧地挠挠金属门,然后叫了几声。
我听到房子里有声音,有人走过来了。我的尾巴使劲地晃啊晃,连坐都坐不下去;甚至我的全身都跟着前后摇晃。头顶的灯亮了,木门发出一阵熟悉的响声,然后打开了。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窗皱着眉头望着我。
我又挠了挠那个金属门;我想让他放我进去,这样我就能跑到男孩身边跟他在一起了。
“嗨。”他说。门关着,他的声音嗡嗡响,“别这样。”
我听到了责备的语气,努力温顺地坐下来,但我的屁股突地跳了起来。
“你想干吗?”最后,他问道。我听到他声音中的询问,但不知道他在问我什么。
然后,我意识到我不能一直等着他下定决心——里面的门打开了,所以狗狗门也开着。我低下头,从塑料门板钻过去,冲进房子。
“嗬!”老人惊讶地喊了一声。
我也非常惊讶。在我钻到房子的那一瞬间,我清清楚楚地闻到了挡在我身前的那个人的气味:不管走到哪儿,我都能闻出那个气味。
千真万确,是伊森。
我找到男孩了。
30
伊森就站在那儿,我想跳上他的腿。我跃起来,探过去想舔舔他,用鼻子蹭蹭他,想趴到他身上。我难以自已的啜泣声从喉咙中溢出,我也无法不让自己的尾巴拼命地摇摆。
“嗨!”他说着朝后退了一步,眨了眨眼睛。他想倚着拐杖站稳,结果还是重重地坐在了地板上。我跳到他身上舔他的脸。他将我的嘴巴推到一边。“好了,好了,”他咕哝着,“停下来,够了。”
他双手拂过我脸庞是我所有生命中体会到的最甜美的感觉。我愉快地眯着眼睛。“退回去,现在退回去。”他说。
男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起来。我将自己的脸贴在他手中,他轻轻拍了拍我。“好了,天哪,你是谁?”他“啪”地打开另一盏灯,仔细地望着我,“天啊,你可真瘦。难道没人喂你吗?哈?你迷路了,还是怎么了?”
我可以一整晚都坐在那儿,只要听他的声音,感受他望着我的目光。但实际并不是那样。“哦,看,你不能到里面来,”他推开门,“现在出去吧,到外面去。”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口令,所以极不情愿地走了出去。他站在那儿,透过玻璃窗望着我。我满怀期望地坐着。“你应该回家去,大狗。”他说。我摇了摇尾巴。我知道自己“回家”了,我终于终于“回家”了,回到属于我的农场,跟伊森在一起,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他关上了门。
我温顺地等在外面,直到等得筋疲力尽,然后无奈又沮丧地叫了一声。没有一点回应,于是我又叫了一声,同时狠狠地拍了拍那扇金属门。
门打开了,我已经数不清自己叫了多少声了。伊森端着一个盘子,里面飘出一阵芳香。“这儿,”他喃喃说,“你饿了吧,小伙子?”
他刚把盘子放在地上,我就立刻扑过去大快朵颐。
“都是千层面。我这儿没有太多狗狗的食物。不过,看起来你不怎么挑食。”
我摇摇尾巴。
“不过,你不能住在这儿。我不能养狗,我没有时间养狗。你得回家去。”
我摇摇尾巴。
“上帝,你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别吃那么快,会难受的。”我摇摇尾巴。我吃完之后,伊森慢慢弯下腰拿起盘子。我舔了舔他的脸。“呸,你的呼吸很臭,你知道吗?”他拿袖子擦擦脸,退了回去。我望着他,准备照他说的去做任何事情。去散步?去兜风?玩那个傻乎乎的飞板?“那么好了,你回家吧,像你这样的狗肯定是纯种狗。有人肯定在找你。好吗?晚安。”
伊森关上门。
我坐了几分钟,然后叫了几声,头顶的灯“啪”的一下灭了。
我绕到房子侧面的草堆上,望着卧室。伊森倚着拐杖在地板上慢慢挪动,一个接一个地关掉了所有的灯。
我的男孩那么老了,我差点认不出来。但是,既然我知道那就是他,如果能更硬朗些,走路的样子还是一样的,还有他关掉最后一盏台灯时,扭头凝视夜色,耳朵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听到什么声音的样子,绝对是伊森。
我成了一只看门狗,真是郁闷,但肚子里的食物和四肢的困倦很快就征服了我。我蜷起身子卧在草堆上,鼻子顶着尾巴。夜晚是这么温暖。我回家了。
第二天早晨,伊森走出来时,我抖擞精神跑过去,想要从他那儿找到奔如泉涌的爱意。他瞪着我。“你怎么还在这儿,哈,小狗?你在这儿干吗?”
我跟着他走进畜棚。他拉着一匹我从来没见过的马走到院子。自然,这个木讷的家伙看到我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像闪耀那样瞪着我,没有一点理解力。我是只狗,你这个傻瓜!伊森给马喂麦片时,我忙着在院子四处做记号。“你今天怎么样,特罗伊?你很怀念嘉士伯,是吗?你很想念你的老伙计嘉士伯。”
伊森在跟马说话,我觉得那纯粹是浪费时间。他拍拍马的耳朵,叫他“特罗伊”,还不止一次提到了嘉士伯的名字,可是当我走进畜棚时,驴子却不在那儿,有的只是他的气味。拖车里嘉士伯的气味特别强烈。
“那天真是让人难过,可我必须带嘉士伯到那儿去。不过,他活了很长时间。四十四岁对一只小驴子来说很老了。”
我感到了伊森的悲伤,就用鼻子顶顶他的手。他神情恍惚地望着我,脑子里却装着其他事情。最后,他拍了拍特罗伊,回房子里去了。
我沿着院子嗅了好几个小时,等着伊森出来一块儿玩。这时,一辆卡车开到车道上。车一停下,我就意识到自己曾在狗狗公园见过这辆车。前座上下来的人就是那个拿着长杆和套索在灌木丛里搜寻的警察,而现在他又从车的后备箱里拉出了那些东西。
“没这个必要,”伊森走出来喊。我转身离开那个男人,跑到我的男孩身边摇摇尾巴,“它很配合。”
“昨天晚上游荡到您这儿的?”警察回答道。
“是的。看看这个可怜的家伙身上的肋骨。能看得出它是只纯种狗,但肯定受到了虐待。”
“我们接到了很多报告,说一只漂亮的拉布拉多犬在城市公园里四处乱跑,不知道是不是这只。”警察说。
“不知道,太远了。”伊森警惕地说。
男人打开车后的笼子。“您觉得它会进去吗?我不想那么逮住它。”
“嗨,狗狗。到这儿来,好吗?到这儿来。”伊森拍了拍打开的笼子。我诧异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轻轻一跃,跳到里面。如果那就是男孩想让我做的,那我就去做。我愿意为我的男孩做任何事情。
“非常感谢。”警察说着关上笼子的门。
“那么现在怎么办?”伊森问。
“哦,像这样的狗很容易就会被收养,我估计。”
“哦,他们会打电话告诉我一声吗?它真是个不错的家伙。我想确定它没事。”
“我不知道。您可以给收容所打电话,让他们通知您。我的工作只是把它们抓住。”
“我会的。”
警察和伊森握了握手。警察跳上前座,伊森走到笼子前。我的鼻子紧紧顶着栅栏,想要碰碰他,闻闻他的气味。“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吧,小伙子?”伊森轻柔地说,“你需要一个很好的家,有孩子陪你一起玩儿。我只是个老家伙了。”
我们的车开走了,我非常震惊——伊森一直站在那儿望着我们离开。我难以自制地开始大声吠叫,叫啊叫啊,一直叫到车上了车道,开过汉娜的房子,越开越远。
这幕新发展让我非常沮丧,我的心都碎了。为什么把我从伊森身边带走?是他送我走的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我想跟我的男孩在一起!
我被带到那间到处都是狗的大房子里,许多狗狗都惊恐地叫一整天。我有一个单独的笼子,脖子上又套了一个傻乎乎的项圈,尾巴下面又是那种熟悉的刺痛——这就是我在这儿的原因吗?伊森什么时候才会开车带我回家?
每次有人走过我的笼子,我都会一跃而起,希望来的会是男孩。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有时会困惑地叫几声,和着被墙壁阻断的犬吠交响曲。伊森在哪里?我的男孩在哪里?
喂我照顾我的人非常温柔,也很和蔼,我不得不承认,我非常渴望同人类接触。每次他们打开笼子时,我都会走过去伸出头让他们拍拍。当带着三个小女孩的一家人在一间小房子里来看我时,我爬上他们的腿躺下去,我渴望人类的手抚摸时的感觉。
“我们能留下它吗?爸爸。”其中一个小女孩问。三个孩子身上溢出的关爱不由得让我轻轻蠕动。
“它黑得像个煤球。”她们的妈妈说。
“是像个煤球。”父亲说。他抓住我的脑袋,看了看我的牙齿,然后一只只地举起我的爪子。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以前见过这种检查。一种冰冷的恐惧在我胃里蔓延。不。我不能跟这些人回家。我属于男孩。
“煤球!煤球!”女孩子们叽叽喳喳。我木然地望着她们,她们的喜爱让我毫无兴致。
“我们去吃午饭吧。”男人说。
“爸爸——”
“吃完饭后,我们回来,带着煤球去兜风。”他接着说。
“耶!”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兜风”这个词,女孩子们将我抱了又抱,然后那家人走了,我松了一口气,回到笼子里,蜷起来睡了一会,有点迷惑。我记得自己和马雅去学校时,我的工作就是坐在那儿,让孩子们拍拍我。或许这是一样的,只不过现在是孩子们来看我。
我并不介意,重要的是我错了,那家人不会再回到这儿带走我。我要等着我的男孩。人类的行为动机对狗狗们来说深不可测,因此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会被分开,但是我知道,一到时间,伊森就会找到我。
“好消息,小伙子,你有了一个新家,”给我喂食的女人一边往我碗里倒水,一边说,“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我们送你离开这儿都是为你好。我知道时间不会长。”我摇摇尾巴舔了舔她的手,让她挠挠我的耳朵分享她的好心情。没错,我在脑海中回应,我还在这儿。
“我去给那个送你来的人打个电话。我们给你找了个很好的家,他听了会很高兴。”
当她离开时,我转了几分钟,然后卧下去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耐心地等待男孩。
一个半小时之后,我从睡梦中惊醒坐起来。刚刚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非常愤怒的声音。
伊森。
我叫了几声。
“我的狗……我的财产……我改变主意了。”他大声地吼。我停止叫喊,静静呆着——我能感觉到他就在墙的另一侧,我盯着门,等着它打开,这样我就能闻到他了。过了一分钟,门真的开了,给我倒水的那个女人带着男孩从走廊进来。我将爪子放在笼子上,摇着尾巴。
女人非常愤怒,我能感觉得到。“那些孩子会非常失望的。”她说着打开我的笼子,我跳了出去冲到男孩身边,摇着尾巴,舔他的手,不住地哀鸣。女人望着我们,她的愤怒渐渐消失了。“那么好吧,”她说,“我的天哪。”
伊森在一张桌子跟前站了几分钟,写了一些东西,而我耐心地坐在他脚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动他。然后我们走到门外,坐进汽车前座去兜风。
虽然我有很长时间没有体会那种将鼻子探出车窗外兜风的美妙感觉了,但是我最希望做的是将自己的头放在伊森的腿上,让他的手轻轻抚摸我,于是我就那样做了。“你会原谅我的,是吧,伙计?”
我警觉地瞥了他一眼。
“我把你送进了监狱,但你却毫不在意。”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非常惬意的沉默。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去农场。“你是一只好狗狗,”男孩最后说。我愉快地摇摇尾巴,“好吧,嗯,我们停下来,给你弄点狗粮。”
最后,我们回到了农场。这一次,伊森打开房子的前门,为我留着门,我跑了进去。
那天晚饭后,我躺在他脚边,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山姆?”他对我说,我满怀期望地抬起头,“马克斯?不,文森?墨菲?”
我非常想让他高兴,但是我不知道他在问我什么。我发现自己更希望他命令我去搜寻——我很想展示一下自己能做的工作。
“强盗?图克?”
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满怀期盼地望着他,等着他做决定。
“骑兵?小伙子?巴蒂[4]?”
这个!我知道这个词。我叫了一声,他非常惊讶。“哇哦,那就是你的名字?他们以前叫你巴蒂?”
我摇摇尾巴。
“呃,好吧,巴蒂。巴蒂,你的名字就叫巴蒂。”
第二天,我满心愉悦地回应巴蒂。这是我的新名字。“这儿来,巴蒂。”他会这么叫我。“坐下,巴蒂!哦,嗨,看来有人把你训练得非常好了。不知道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你被抛弃了吗?”
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很害怕离开伊森身边。我惊讶地发现他在外公外婆的房间睡觉,但他拍拍床垫时,我依然毫不犹豫地跳到柔软的床上,伸展四肢,舒服地呼噜了一声。
那天晚上伊森去了好几趟卫生间,我每次都忠诚地跟在他身边。他方便时,我就站在门口等。“你知道,你不需要每次都跟着我。”他对我说。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睡到很晚,太阳刚露脸,他就起来给我们两个做早餐。
“嗯,巴蒂,我现在是半退休了。”伊森说,“我还有几个需要洽谈的客户,今天早上我要跟一个提前约好的客户打电话,然后一整天都没事了。我在想,今天我们两个可以在花园里工作。你觉得怎么样?”
我摇摇尾巴。我想好了,我喜欢巴蒂这个名字。
早餐后(我吃了烤面包!),男孩打电话,我就在家里四处查探。楼上闲置着——房子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也没有一点伊森的痕迹。他的房间还是老样子,但是妈妈的房间里没有一件家具,塞满了盒子。
楼下的橱柜紧紧关着,我沿着门缝嗅了嗅,里面飘出一股熟悉的气味。
是飞板。
31
男孩身上有一种悲伤,一种新的伤痛,这种伤痛远比他腿上的伤更尖锐。
“这儿就住着我一个人,我不知道你在找谁。”伊森在我查探房屋的角角落落时对我说,“我一直有结婚的打算——好几次也差点就结了,可实际上,一次都没有成功。我甚至还跟一个女人在芝加哥住了几年。”男孩站在那儿望着窗外,目光迷离,悲伤变得更加浓郁。“约翰·列侬说,生活就是当你做出计划时,却总有意外发生。我觉得他说得很对,非常好。”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抬起一只爪子放在他的腿上。他低下头凝视着我,我摇摇尾巴。“嗯,嗨,巴蒂,我给你戴个项圈吧。”
我们走到楼上他的卧室,他从隔板底下拽出一个盒子。“让我们看看。好,还在这儿。”
盒子里传来一阵叮零当啷的声音,接着伊森从盒子里拿出一个项圈摇了摇。这个声音那么熟悉,我忍不住浑身战栗。在我还是贝利的时候,只要我一动,就会发出那样的声音。“这曾经属于我的另一只狗,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贝利。”
听到这个名字,我摇了摇尾巴。他将项圈递给我,我嗅了嗅,闻到了另一只狗微弱的气味。是我,我意识到。我正在闻我自己——这感觉真怪。
他又摇了摇那个项圈。“那是一只好狗,那个贝利。”他说。他坐了一会儿,陷入沉思,然后望着我。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沙哑,但我感觉到了他内心汹涌澎湃的强烈情感——悲伤、爱、惋惜和哀痛。“我觉得或许我们最好给你弄个属于你自己的项圈,巴蒂。让你带着这个生活好像不太合适。贝利……贝利是一只非常特别的狗。”
第二天,当我们开车到城里去的时候,我有些紧张——我不想再回到笼子里去了,不想回到那个到处都是狗叫声的地方去。实际上,我们只是去买了一些狗粮,还给我的脖子上套了一个硬邦邦的项圈。到家后,伊森在项圈上贴了一些叮叮响的便签。
“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叫巴蒂。我属于伊森·蒙哥马利’。”他手中握着一个便签对我说。我摇摇尾巴。
经过几次这样去镇子的旅行,我慢慢放松了警惕——感觉伊森不会再抛弃我了。我也不再总是黏在他左右,而是独自四处闲逛,将自己的领地拓展到包括农场之外的地方,特别留意邮箱,还有路边其他一些常有公狗经过的地方。
池塘还在那儿,河岸上还住着一群愚蠢的鸭子。在我看来,还是原来的那群鸭子——这无所谓,它们看到我的反应没什么差别,都是警惕地纷纷跳进水里,然后游到远远的地方望着我。我知道追逐它们毫无意义,但是我还是去追了,纯粹为了取乐。
屋后有一块开阔而湿润的土地,伊森弯着腰,把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消磨在那里。我知道他不愿意我在那块地上抬起腿。他一边玩泥巴,一边跟我说话。我听着,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就摇摇尾巴。
“我们很快就要去周日的农贸集市了,很有意思。我的西红柿会卖个好价钱。”他说。
有一天下午,我厌倦了挖泥巴的游戏,独自溜达到畜棚里。那只神秘的黑猫早不见了——哪儿都没有她的气味,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有些失望。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只我很高兴认识的猫咪。
不,不全是那样。虽然我总会感到苦恼,但叮铃当对我强烈的爱意基本上也令我感到高兴。
在畜棚后面,我发现了一大堆发霉腐烂的毯子。当我将自己的鼻子伸过去,深深吸口气时,我嗅到一股非常熟悉,令我欣慰的气味,可是很淡。是外公。我们以前常一起在这儿干活。
“出去散会儿步,这对我有好处。”伊森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就没有想过养一只狗。我需要锻炼。”我们常在晚上出去,有时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路绕着农场转圈,路上到处都是特罗伊的气味;有时会沿着这个方向,或是那个方向闲逛。每次我们经过汉娜的家时,我总能从男孩身上感觉到些什么东西,虽然他从未停下来或是走到房子里去看看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嗅不到她的气味,但还记得狗狗公园的那只狗,卡莉,满身都有汉娜的气味。
在一个平静无常的晚上,我们路过汉娜的房间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从未想过的事情:男孩深藏内心的痛苦与很久前我在雅各布身上体会到的痛苦一样。那是一种孤独的忧伤,一种向某种事物告别的感情。
有时,那样的情绪也会完全消失。伊森喜欢带着自己的拐杖在院子里拍球,球飞到车道上,我追过去捡回来。我们常常会玩这个游戏;只要他能永远这么高兴,我愿意把自己的爪子磨秃。当我跃起像接住栅栏那面扔过来的肉块一样接住半空中的球时,他会高兴得哈哈大笑。
可还有时候,阴郁的忧伤会突然袭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生活会变成这样,”一天下午,他声音干涩地对我说。我用鼻子蹭蹭他,想让他高兴一些,“就这么一个人,没有人来分享分担每一天。挣很多的钱,但没过多久,工作就没有什么乐趣了,于是,我或多或少地放弃掉一些,但也不能给我什么快乐。”我跑过去咬了一只球放在伊森的腿上,但是他别过头,没有理会。他的痛苦那么深刻让我忍不住一阵哀鸣。“啊哦,巴蒂,事情往往不会按照我们设想的那样发展。”他叹了口气。我将鼻子顶在球的后面,在他的两腿之间来回滚来滚去,他终于无力地拍了拍,我一下子就扑过去。他的心思不在这儿。“好狗狗,巴蒂,”他心不在焉地说,“我不想做游戏了。”
我很困惑。我是一只好狗狗,我曾经做过搜索的工作,现在我回到了男孩身边。但他却不快乐,跟大部分人在搜救结束时的表现不一样,雅各布和马雅会给那些人毛毯和食物,他们会和家人团聚。
我猛然意识到,在这一世里,我的意义并不仅仅是搜索,还有拯救。找到男孩只是整个过程的一部分。
当我跟雅各布在一起生活时,他也隐藏着同样阴郁的内心。但是当我后来跟马雅在学校见到他时,他有一个家——一个伴侣和孩子。那时,他很快乐,像伊森过去和汉娜坐在门廊咯咯笑时一样快乐。
要让伊森获救,他应该有个家。他需要一个女人,还有个孩子。然后他就会快乐。
第二天早晨,伊森在地里干活,我跑上车道来到马路上。虽然牧羊场已经不在了,但我在坐车进城时已经学习了一些新的气味标志,所以找到去镇子的路和在农场里四处转悠一样简单。一到镇子上,我很快就找到了狗狗公园,但我失望的发现卡莉不在那儿。我跟其他狗狗一起打闹,再也不用担心被人告发了——我现在是伊森的狗,是一只好狗,还有一个项圈,我的名字叫巴蒂。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卡莉跳着跑到我身边,看到我又回到公园她非常开心。当我们在一起玩耍时,我在卡莉的皮毛间嗅到了汉娜的气味,新鲜而强烈。
“哦,你好,狗狗,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你看起来棒极了。”坐在长凳上的女人说,“真高兴他们开始给你喂食了!”她有些疲惫。半个小时后,她站起来,双手托住后背。“哎呦。我准备好了。”她吸着气说,然后慢慢走向人行道,卡莉在她身前跑来跑去。我紧紧跟着卡莉,我们两个将好几只小松鼠吓得四散逃窜。
过了两个街区,女人走上一条人行道上,打开一幢房子的门。我知道自己最好不要跟着卡莉进去,于是他们关上门后就一直蹲在门外,心满意足地等着。我以前玩过这个游戏。
几个小时后,一辆车开上车道,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从前座上走出来。我跑了几步去迎接她。“哦,你好,小狗,你是来跟卡莉玩儿的吗?”她一边跟我打招呼,一边友好地伸出手。
在嗅到她之前,我已经听出了她的声音:是汉娜。我摇着尾巴,在她脚边跑来跑去,期盼着她的手可以抚摸我,我的愿望实现了。房子的门打开了。
“嗨,妈。他从狗狗公园跟着我们一直走回家。”女人站在门口说。卡莉冲出来跟我扭打到一起。我将她扛到一边——我现在只需要女孩注意我。
“哦,你住在哪儿,哈,小伙子?”汉娜伸手握住我的项圈,于是我坐下来。卡莉把她的脸挤过来。“小心点,卡莉,”汉娜说着将卡莉的脑袋推到一边,“我的名字叫巴蒂。”她握着我的标签慢慢说。
我摇摇尾巴。
“我属于……哦,天哪。”
“什么,妈?”
“伊森·蒙哥马利。”
“谁?”
汉娜站直身子。“伊森·蒙哥马利。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我以前认识的男人,很早以前。那时我还小。”
“像是,一个曾经的男友,那种男人?”
“没错,哦,差不多,是的,”汉娜轻声笑了,“我的,嗯,第一个男朋友。”
“你的第一个男友?哦,真的吗?这是他的狗。”
“它的名字叫巴蒂。”我摇摇尾巴。卡莉啃了啃我的脸。
“嗯,那我们该怎么办?”女人站在门口问。
“怎么办?哦,我觉得我们应该给他打个电话。他就住在附近一个老地方,从那条路一直下去。你跑了很远的路啊,巴蒂。”
我受够了卡莉。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一直忙着想要爬到我头上。我冲她低吼了一声,她坐下来,竖起耳朵,然后又跳在我身上。有些狗狗只知道让自己高兴。
我百分之百相信汉娜会带我去找男孩,而当男孩看到她的时候,他就不会再把她给弄丢了。这很复杂,但我正在进行某种搜索和带去看,只不过这会将两个人拉到一起。
事情的确就是这样发生的。一小时后,伊森的卡车开上了停车道。我从跟卡莉嬉闹的草地上跳起来跑到他身边。汉娜就坐在门廊上,伊森从车里走出来时,她有些迟疑地站起来。“巴蒂,你究竟在这儿干吗?”他问,“到车里去。”
我跳上前座。卡莉将爪子放在车门上,伸长脖子想透过车窗闻闻我,就好像过去几个小时我们没有面对面一样。
“卡莉,下去!”汉娜尖声说。卡莉缩了回去。
“哦,没关系。嗨,你好,汉娜。”
“嗨,伊森。”他们互相望了一分钟,然后汉娜笑了。他们抱了抱,轻轻碰了碰脸,都显得有些尴尬。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男孩说。
“哦,你的狗在公园里。我女儿瑞秋每天下去都会去那儿——她的预产期超了一周,医生建议她每天去散会儿步。她也会做瑜伽,如果能起作用的话。”我觉得汉娜有些紧张,但是还跟伊森的反应不一样——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呼吸声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情感既强烈又困惑。
“那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我不在镇子里。巴蒂肯定是自己独个儿来的。我不知道它为什么。”
“哦。”汉娜说。
他们站在那儿凝视着对方。“你想不想进去坐会儿吗?”她最后问。
“哦,不,不,我得回去了。”
“那好吧。”
又站了一会儿。卡莉打了个哈欠,卧下去挠了挠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紧张。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我听说了……马修。我很难过。”伊森说。
“谢谢,”汉娜回答道,“那已经是15年前的事情了,伊森。很长时间了。”
“我没有意识到已经这么久了。”
“是。”
“那么,你是来照看宝宝的?”
“哦,不,我现在住在这儿。”
“你住在这儿?”伊森似乎被什么事吓了一跳,但是我望了望四周,没看到有什么令人吃惊的地方,只有一只从树上爬下来的松鼠正在几间屋子之外的草地上挖土。卡莉看的方向完全不对,我很鄙视地注意到了这一点。
“到下个月,我就已经搬来两年了。瑞秋和她丈夫跟我住在一起,直到他们把宝宝的房间装修好。”
“哦。”
“他们最好快一点,”汉娜笑着说,“她的肚子——很大了。”
他们两人都笑了。这一次,当笑声消失时,一种类似于悲伤的情绪在汉娜周围环绕。伊森的忧虑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古怪的忧郁。
“嗯,见到你很高兴,伊森。”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汉娜。”
“好吧,再见。”
她转身进了自己的房子。伊森绕到车前。他有些生气,有些害怕,有些悲伤,情绪非常复杂。伊森打开车门。“汉娜!”他喊道。
她转身。伊森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时间来吃饭。你好久没去过农场了。我,嗯,有一块儿菜地。西红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现在自己做饭,伊森?”
“哦,我能做熟的,很不错。”
两个人都笑了,悲伤顿时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32
那天之后,我常能见到汉娜和卡莉。他们越来越频繁地到农场来玩,对我来说,这挺不错。卡莉知道农场是我的领地,我在每一棵树下面都做了记号,她不可能看不出来。我是头领,她从来都没有尝试过挑战我的权威,可是她却常常激动地忘掉自然秩序给我们这个小团队带来的好处。大部分时间,她表现得就像我们只是玩伴,而不是别的什么。
我总结了一下,她只是不聪明而已。卡莉似乎认为只要她能慢慢地爬过去,就肯定能追到鸭子。这个方法真是愚蠢之极。我鄙视地望着她在草丛中悄悄爬行,肚子贴着地,一寸一寸地挪,可是从始至终鸭妈妈都在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然后鸭子们飞起一跃,在空中划过几英尺,落在卡莉前面的池塘里,溅起一片大大的水花。卡莉会跟过去在池塘里扑腾大概有十五分钟,累得精疲力竭,然后被人拽上岸。每一次她觉得自己刚刚进入猎捕的范围时,那些鸭子就扑棱棱拍着翅膀跃到几英尺之外的水塘里,卡莉只好郁闷地叫两声。每当卡莉决定放弃时,鸭子又嘎嘎叫着锲而不舍地追在她身后;有时卡莉会突然调头追过去,还以为自己把鸭子给骗了。我实在受不了。
伊森和我偶尔也会去卡莉的家,但没什么好玩的,只能在后院玩玩。
第二年夏天,一大堆人聚到农场,坐在折叠椅上观赏我曾跟马雅和埃尔一起表演过的那个技巧,就是在椅子中间缓慢庄重地行走,一直走到伊森搭好的木台阶上,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我。他从我背上取下了什么东西,和汉娜说了会话,亲了一下,然后大家都笑着为我鼓掌。
从此以后,汉娜就跟我们一起住在农场。那里慢慢变得特别像马雅妈妈的房子,不停有人来串门。伊森带回了几匹比特罗伊还小的马放在院子里,那些来串门的小孩喜欢骑它们,不过在我看来,马都是些靠不住的家伙,只要一看到蛇,它们就会把你扔在树林里,置之不理。
卡莉的主人瑞秋很快就带着一个叫蔡斯的小宝宝来了,那个小男孩总爱爬到我的背上,抓着我的皮毛咯咯笑。我静静地躺着任他玩,就像我跟马雅在学校那样。我是一只好狗狗;大家都这么说。
汉娜有三个女儿,每一个都有孩子,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有许多的伙伴一起玩,多得我都数不清。
没人来时,伊森和汉娜常常会握着手坐在门廊外,夜晚的空气慢慢转凉。我躺在他们脚边,心满意足。男孩的痛苦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愉悦的幸福。来串门的孩子们都会叫他“爷爷”,每一声都会让他的心高高飞扬。汉娜叫他“我亲爱的”,还有“亲爱的”,有时只是叫“伊森”。
新变化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汉娜跟伊森睡在一起,我就很简单地被他们从床上开除了。一开始,我觉得肯定是哪里弄错了——毕竟,在他们两个之间还有足够大的地方够我睡,我也很愿意躺在那儿。但是伊森命令我睡在地板上,楼上的床也行,可汉娜也完全可以睡在那儿啊。事实上,自从我在院子里给大家表演了那个技巧之后,伊森就在楼上的房间里摆上了床,甚至包括外婆的缝纫室,可显而易见,对汉娜来说,那些床都不够好。
每天晚上,我都会将爪子搁在床上,然后像卡莉在草丛里一寸一寸地爬向鸭子一样,悄悄爬上床,不过,我只是想测验一下。结果,每天晚上,伊森和汉娜都会哈哈大笑。
“不,巴蒂,你得下来。”伊森会这么说。
“你不能责备它,它不过想试试。”汉娜常常这么回答。
下雪的时候,汉娜会和伊森裹一块毯子坐在火炉前聊天。到感恩节快乐和圣诞节快乐时,房子里到处都是人,我常常觉得自己有被踩一脚的危险,而且还有一大堆的床可供选择,因为孩子们都想跟我睡在一起。我最喜欢的孩子是瑞秋的儿子蔡斯,他拥抱我,爱我的方式总能让我想起伊森小时候。当蔡斯不再像小狗狗一样四条腿走路,而是用两条腿跑来跑去时,他很喜欢跟我一起在农场里探险,而卡莉,她还在猎捕鸭子,每次都徒劳而返。
我是一只好狗狗。我实现了自己的意义。从自己是一只野狗的经历中,我学会了如何逃跑,如何在有必要的时候躲避人类,在垃圾桶里觅食;跟伊森在一起,我学会了爱,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意义就是照顾我的男孩;雅各布和马雅教我学会了搜索和带去看,最重要的是学会了如何挽救人类;所有的这些事情,所有我曾学到的东西,指引着我找到了伊森和汉娜,让他们能够在一起。现在,我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活这么几世。我必须领悟许多重要的技巧和教训,当时机成熟时,我就能拯救伊森,不是从水塘里,而是从他自己绝望沉溺的人生里。
每天晚上,男孩和我还是会绕着农场散步,汉娜有时也会跟我们一起,但不总是。我渴望跟伊森单独在一起。每次他跟我说话,总是步履迟缓,小心翼翼地踏在未经铺整的小路上。“这周我们都过得很棒,你觉得好玩吗,巴蒂?”有时他会用拐杖将球击到车道上,我高高兴兴地在后面去追,啃一啃,然后把它丢在他脚边,等着他再来一次。
“你是一只很棒的狗,巴蒂,我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一个平静的晚上,伊森这样对我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看了看农场,朝野餐桌边的孩子们挥了挥手,孩子们也冲他挥挥手。
“嗨,爷爷!”他们大声地喊。
他单纯的快乐和对生活的爱让我也愉快地叫了一声。他转过身笑眯眯地望着我。
“准备好再来一次吗?巴蒂?”他举起拐杖准备再次击球。
蔡斯并不是最后一个来到这个家庭的孩子;他们一个接一个来。在蔡斯大约到了我第一次见到伊森的年龄时,她的母亲瑞秋带来了一个小女孩,她有不同的称呼,有“惊喜”,“肯定是最后一个”,还有“克丽斯蒂”。跟往常一样,他们把小宝贝递过来让我嗅了嗅,一如既往地,我试着努力表现出欣赏——我从来没弄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希望我有什么样的表现。
“我们去玩球吧,巴蒂!”蔡斯说。我能怎么办!
在一个美好的春日,我独自跟伊森呆在家里,懒洋洋地打着瞌睡,他正坐在透过玻璃窗的温暖阳光里看书。汉娜刚刚开车离开,在那个特别的时刻,我们家里竟然没有一个来拜访的人。我猛然睁开眼睛,转头望着伊森,他也好奇地看着我。“你听到什么了吗?巴蒂,”他问我,“是不是有车来了?”
男孩有点不太对劲,我能感觉得到。我轻轻哀鸣了一声站起来,心里非常焦急。他接着看书。我趴到沙发上,他还以为我要爬到他身上,于是笑了一下。“哇哦,巴蒂,你在干吗?”
一种绝望的灾难感慢慢腾起。我无助地叫了一声。
“你没事吧?你要出去吗?”他指了指狗狗门,然后摘掉眼镜,揉揉眼睛,“哎呦。有点晕。”
我坐在那儿,他眨眨眼睛望向别处。“告诉你吧,老小子,我们还是回去睡一会儿吧。”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焦急地跟着他回到卧室。他坐在床边,咕哝了一声,“哦。”
我能感觉到他头里面有什么东西破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朝后倒去。我跳上床,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我。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用鼻子推了推他松垮垮的手,无比恐慌地意识到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正从他体内慢慢消失。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空洞。
过了一个小时,他动了一下,但还是有些不对劲儿,可我能感到他正从什么东西的束缚中奋力挣脱出来,就像我用牙齿咬着小男孩杰弗里从冰冷的水底奋力挣扎到水面一样。
“哦,”他喘着气,“哦,汉娜。”
又过了一些时候,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的挣扎,我轻声地呜咽。然后,他睁开眼睛。一开始,目光有些涣散迷茫,然后落到我身上。
“怎么了,你好啊,贝利,”他的话让我惊呆了,“你过得怎么样?我很想你,狗狗,”他抓着我的皮毛,“好狗狗,贝利。”他说。
没有搞错。不知为什么,他知道了。这些有着复杂思想的神奇物种,比狗狗们要聪明得多。他的肯定让我知道他已经把所有事情都串在一起了。他望着我,但却看到了贝利。
“还记得跑卡丁车的那天吗?嗯,贝利?我们真的给了他们点颜色看看,就那天。我们真的做到了。”
我很想让他知道他说的没错,我就是贝利,我就是那只狗,我明白无论他身上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可以看到我到底是谁了。我突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于是从床上嗖地跳下来,跑到客厅。我咬住壁橱的门把手,就像我第一个母亲教给我的那样。老旧的把手很容易就转动了,门“吱”的一下打开了。我在旁边嗅了嗅就钻到壁橱地上的一大堆发霉的东西里面去,把鞋、靴子、雨伞统统扔到一边,直到用嘴叼住那个东西:飞板。
当我跳到床上将那个东西放在他手里时,伊森吓了一跳,就好像我刚刚把他惊醒。“哇哦!贝利,你找到飞板了,你在哪儿找到这个的,小伙子?”
我舔了舔他的脸。
“哦,好吧。让我们看看。”
他接下来做的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情。他颤抖着身体挪到窗子边,窗户打开了,吹进来一阵新鲜的空气。“好吧,贝利。去拿飞板!”他喊着,极不自然地将飞板从窗棂上推出去。
我不想离开他的身边,一秒钟也不想,但是我不能不遵从他的意愿,特别当他还不停地命令我时。我的脚趾在地毯上蹭了蹭,箭一般地冲过客厅,冲出狗狗门,然后在房子侧面巡视一番,最后在灌木丛里捡起飞板。我转身飞快地跑回房间,这个愚蠢的飞板让我和我的男孩分开,每一秒都让我憎恨。
回到卧室时,我看到事情变得更糟了。伊森坐在刚刚站着的地板上,目光涣散,呼吸沉重。我吐出给他拿回来的东西——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小心翼翼地爬过去将头枕在他的腿上。我不想让他受伤。
他很快就要离开我了,我能听到他粗糙刺耳的呼吸声。我的男孩就要死了。
我没有办法跟他一起开始他的旅行,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人类总比狗狗复杂得多,也有更重要的意义。一只好狗狗的意义就是伴在他们身边,陪着他们,无论他们的生命经历怎样的旅程。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让他感到舒服些,让他知道,当他离开这个世界时,他并不是一个人,有一只爱他胜过这世上一切的狗狗在他身边,陪着他。
他的手无力地颤抖着抚摸我脖子上的皮毛。“我会想你的,笨蛋狗。”伊森对我说。
我将脸贴在他的脸上,他还在呼吸。我轻柔地舔了舔他的脸,而他正努力将目光凝视在我身上。最后,他放弃了,慢慢闭上眼睛。我不知道他看到的我是贝利还是巴蒂,但那没有关系。我是他的狗狗,他是我的男孩。
我感到他的意识正在一点点被抽离,好似日落后的阳光渐渐离开天际。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我勇敢的男孩正在离开,前往他要去的地方。在经历这一切后,我能感觉到他知道我就躺在他的腿上。他颤抖着呼出最后一口气,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那个春日午后的寂静中,我静静地躺在那儿陪着我的男孩。房子里空荡荡的,一片静默。汉娜很快就会回来。我还记得大家向贝利和爱丽告别时的情景,我知道她需要我帮助她面对没有男孩的生活。
对我来说:我忠诚地守在属于我的地方,我记得第一次见到男孩那一刻,还有刚才,最后的那一刻——还有这两个时间之间所有的一切。我所知道的,以及我能体会到的最深沉而悲伤的痛苦来得太快,但是在那一刻,我感到最多的是平静和安宁,以我经历过的方式生活,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
我完成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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